自1986年解秘以来,“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但对于他投身核武器研制的那28年,还是存在不少误读。
今年恰逢新中国成立70周年和“两弹一星”科技功臣授勋20周年,关于邓稼先的报道又多了起来。对于那28年,有些媒体是这样写的:“邓稼先与妻子分开28年,没有和妻子通过一次电话,也没有写过一封信。”“整整28年,邓稼先生死未卜不知去向,夫人许鹿希无怨无悔痴情等待。”“许鹿希在家苦等28年后,才见到了缠绵病榻的邓稼先,最终等来的却是离别。”
从1958年8月,钱三强推荐邓稼先加入原子弹研制团队,到1986年7月,邓稼先在北京301医院去世,整整28年。对邓稼先来说,这是隐姓埋名、夙兴夜寐的28年,不能公开发表学术论文,不能公开做报告,不能出国,不能和朋友交往,不能说自己在哪里工作,更不能说在做什么。夫人许鹿希工作的北京大学医学部的领导,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是在追悼会第二天的报纸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邓稼先彻底断绝了亲属联系。真实情况是,虽然他长期在西部基地工作,但只要回北京开会或者中央领导召见,他都能和家人团聚。28年间,他亲手料理了父母亲的后事,前后共花三个月辅导一双儿女参加高考,赴内蒙古看望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儿,星期天还经常到岳父母家吃午饭……
今年60岁的许进先生,是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全国政协委员。他的祖父母许德珩、劳君展是九三学社创始人,许德珩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许进的姑姑就是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他从小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经常见到邓稼先,并一起聊天。
如今,许鹿希先生已经年逾九旬,因患有哮喘,将近十年没有下楼,也极少见外人。近年来,许进自告奋勇承担了接待媒体采访的任务。关于姑爹的有些问题,他还会当面或微信跟姑姑沟通后再答复。
在许进看来,那些以讹传讹的说法应该得到纠正,需要向社会讲述更真实的故事,还原那28年,才能更完整地了解真实的邓稼先:这是一位呕心沥血、无私奉献的科学家,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爱好广泛的常人。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走进邓稼先和那一代中国科学家的内心世界。
今年国庆70周年群众游行的“致敬方阵”中,许进举着祖父许德珩的荣誉牌。(受访者提供)
人物档案
许进:1959年11月生于北京。1982年7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曾任北京第二十二中学教师,现任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清大筑境规划建筑设计研究院副院长。
邓许联姻的原委
高渊:邓稼先和你姑姑许鹿希是什么时候相识的?
许进:邓家和许家是世交。解放前,我祖父和邓稼先的父亲邓以蛰都是北京大学教授,两家关系非常好。所以他们小时候就见过,可谓两小无猜。时隔多年后,他们再次相会在北大,是师生关系。那是1946年,邓稼先从西南联大物理系毕业后,受聘担任北京大学物理系助教。我姑姑比他小4岁,刚考进北大医学院,她那个班级的物理实验课是邓稼先教的。
那时候,邓稼先有两个在北大相遇的学生,跟他之后的人生关系重大。一个是我姑姑,后来成了他妻子;另一个是于敏,后来成为亲密的同事,也是“两弹一星”科技功臣,还先后被授予“改革先锋”和“共和国奖章”。
高渊:对于这桩婚事,双方家庭支持吗?
许进:邓稼先的大姐夫是郑华炽,曾任北大教务长、物理系教授,他大姐家和我祖父母是邻居,都住在北京府学胡同的北大教授宿舍,一个大院子里住了20多位教授。他大姐邓仲先常夸奖许鹿希聪明好学,还把邓稼先介绍给我祖母。其实,我爷爷奶奶都记得,邓稼先小时候特别顽皮,有一次他们去邓家串门,邓稼先一边在自家门框上荡秋千,一边向他父母报告来客人了,这场景让他们印象深刻。
对这桩婚事,两家都很积极。1952年,我姑姑从北医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那年邓稼先29岁,我姑姑25岁,主婚人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吴有训教授。
高渊:当时邓稼先已经在中科院工作了?
许进:对,他是1950年秋天进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的。在这之前,1948年10月他去美国普渡大学留学,他只有西南联大学士学位,但直接攻读核物理博士。只用了一年零十一个月时间,就在1950年8月20日拿到了博士学位。当时,普渡大学物理系的德尔哈尔教授有意带他去英国继续研究工作,这对于一个有志于科研的年轻学者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但邓稼先归国心切,在拿到博士学位后的第九天,就在洛杉矶登上了“威尔逊总统号”轮船回国。那次,钱学森也想搭乘这艘轮船回国,行李都已经搬上船了,但人被扣了下来。同船回国的有100多名中国留学生,其中还有我祖母劳君展的侄女劳远琇,她后来是北京协和医院著名眼科专家。
高渊:他回国之初那几年,工作生活还顺利吗?
许进:那时候,他各方面都很舒心。首先是家庭生活安定幸福。当时他们住在中关村的中科院宿舍,我姑姑在北医上班,路挺远的。邓稼先就经常骑着自行车去接她,有时候两人也会漫步在无人的小马路上。
1954年和1956年,他们先后有了女儿邓志典和儿子邓志平。听我姑姑说,邓稼先每天一下班,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逗孩子玩,要他们反复叫“爸爸”“好爸爸”“非常好爸爸”。他们住的楼房周围一片空旷,他就经常和儿子在家里晒台上放“二踢脚”,比谁甩得远,甩得高。
在工作上,他先担任近代物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两年后升为副研究员,所长是彭桓武教授。邓稼先原来是九三学社社员,1956年加入了中共。他还兼任中科院数理化部的副学术秘书,当时学术秘书是钱三强教授。可以说,工作上也是一帆风顺。
1962年,邓稼先全家摄于北京大学朗润园。(受访者提供)
音讯全无是讹传
高渊:但人生道路的重大转变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许进:那是1958年8月,新中国成立快9年了,邓稼先34岁。有一天,钱三强把邓稼先找到了办公室。他们彼此很熟悉,但钱三强讲话还是先绕了点弯子。他说,国家准备放个“大炮仗”,准备调你去做这项工作,怎么样?
邓稼先听到“大炮仗”,马上就明白是搞原子弹,他只问了一句:“我能行吗?”钱三强就把工作的意义和任务详细跟他说了,邓稼先马上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高渊:为什么邓稼先对“大炮仗”这么敏感?
许进:因为他在中科院就是做原子核理论研究的,他所在的近代物理所后来更名为原子能研究所。而且,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也在发生变化。建国初期,我们还在医治战争创伤时,一场朝鲜战争让我们吃了技术装备落后的苦头,一些美军军官甚至提议用小型原子弹或核大炮攻击中国。
1951年10月,约里奥·居里请中国放射化学家杨承宗回国带口信给*:“你们要反对原子弹,就必须有自己的原子弹。”居里夫人还将亲手制作的10克放射性镭交给杨承宗,让他带回中国。
1955年1月,*召开中央*处扩大会议,这标志着中国核工业建设起步。三年后,中央专门组建了组织领导核工业的第二机械工业部。
高渊:他那天回家是怎么跟你姑姑说的?
许进:我姑姑后来回忆说,那天他回家比平时晚一些,但因为是夏天,所以到家天还是亮的。他一反常态,晚饭时没有喝酒,而且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姑姑就问他是不是有啥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要调动工作了。但具体到哪里、干什么都不能说,只说以后恐怕照顾不了这个家了。我姑姑当时心里想:难道是被派到敌人窝里去了?
那年,我姑姑30岁。她明白,以后需要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要照顾有病的公公和婆婆,还有自己的事业。她没再问,只是说:放心吧,我是支持你的。不久后,邓稼先带全家去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
高渊:有不少报道说,从1958年起,邓稼先夫妇一别就是28年,等再次相见,已是1986年邓稼先病重之时。这属实吗?
许进:这个说法不准确。应该说,那28年他们确实聚少离多,邓稼先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地工作。但他也会回北京,或者开会,或者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
当然,因为原子弹研究工作是绝密的,邓稼先必须从此隐姓埋名,跟一些好朋友也不再联系了。参加核武器的研制工作,就必须遵守保密纪律,个人的言行等一切行为都要服从保密规定,但他回京时和家人团聚是没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