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国庆节,邓稼先(右)与钱学森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受访者提供)
核爆后千里探母
高渊:邓稼先去了哪个部门?
许进:二机部九局,后来改称九院,就是中国核武器研究院。他是第一批报到的,连他一共三个人。1958年,九院还没房子,就在北京北郊划了一大块高粱地,他们自己动手挑土、平地。不久后,九院就搬到青海的荒漠里去了。
其实他刚去的时候,是跟苏联专家打交道。当时,中苏两国签署了苏联援助中国建设原子能工业的协定,紧接着又签署了国防新技术协定。根据协定,苏联将向中国提供原子弹的教学模型,有200多名苏联专家到中国核工业系统工作。但苏联方面对此事能拖则拖,没过多久,苏联就中断援助并撤出了全部专家。
1959年7月,*总理传达中央决策:“自己动手,从头摸起,准备用8年时间搞出原子弹。”二机部刘杰副部长把邓稼先找去,对他说,以后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干了。
高渊:当时,邓稼先的担子有多重?
许进:他一去九院就担任理论部主任。对于这个部门的重要性,刘杰打过一个比喻:“中国研制核武器的龙头在二机部,二机部的龙头在九院,九院的龙头在理论部。”简而言之,邓稼先是中国原子弹理论设计的总负责人。
同样是领军人物,奥本海默在美国受命时38岁,但已经是著名物理学家;邓稼先受命时34岁,还只是中科院的副研究员。而且,奥本海默团队集结了不少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而邓稼先一开始只领导了28名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渊:他那时候状态怎么样?
许进:九院搬出北京前,邓稼先还是每天回家的。他本来很开朗,但那段时间回到家里说话明显减少,家里原来晚间的欢乐气氛渐渐淡了下来。晚上躺在床上,看上去闭着眼睛睡着了,但我姑姑知道他没睡着,脑子里还在思考原子弹的理论设计。这是他特有的习惯。
他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喜欢听音乐。以前他最爱的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段时间他一个人坐在晒台上,改听命运交响曲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上下班喜欢骑自行车,后来有一天院领导突然叫住他说,老邓,以后不准你骑车了,你的眼神是直的。
高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比周总理提出的8年搞出原子弹,要整整提前了3年。
许进:对,第一颗原子弹是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三点爆炸的。就在1964年八九月份,新疆罗布泊的上空不时有外国的侦察卫星掠过,有消息说,在中国核试验迫在眉睫之际,美国和苏联可能联手采取行动,进行外科手术式的定点清除。
当时只是传言,邓稼先去世后,我姑姑曾致信国防部长张爱萍询问此事,他是第一颗原子弹基地总指挥。张爱萍回信说,在1962年到1963年,就有情报说美国可能破坏我们兰州的核燃料工厂,当时国内有两种意见,一是立刻撤到西南山岳地带,二是加速兰州厂的建设,因为已经快建成了,中央最终选择了后一种方案。后来因为总统肯尼迪遇刺,美方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
张爱萍在信中还说,对于核爆炸前夕经常掠过的侦查卫星,周总理直接打电话要求尽可能隐蔽,他也频繁致电总理,汇报核试验场的一切情况。
高渊:邓稼先后来有没有跟你们说起,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后的心情?
许进:他还来不及庆祝,正在判读各种实验数据的时候,九院党委*刁君寿突然递给他一张回北京的机票,轻声说:“你母亲病危。”
这时候,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一辆加足油的吉普车,并特地配备了两名司机轮流开车,星夜把他送到乌鲁木齐机场。等他飞抵北京,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姑姑等在机场,直接带他到了医院。
邓稼先和母亲感情很深,小时候他特别顽皮,打翻过茶馆的大理石桌面,还掉到过北海的冰窟窿里,母亲都没舍得打。等他到了病房,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因为哮喘肺炎发展到肺不张,动了手术也没用。但她弥留不去,终于等到了见儿子一面。
从未舍弃的亲情
高渊:邓稼先千里探母,说明不仅他自己没有因为工作而抛弃亲情,而且组织上也没有因为他从事的是绝密工作,而让他断绝与亲属的往来,甚至提前替他安排好了探亲行程。
许进:不仅他母亲去世是这样,他父亲去世时他也在身边。1973年5月,他父亲邓以蛰教授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1岁,一生平稳幸福。追悼会后,邓稼先作为长子,双手捧着骨灰盒走在家属行列的最前面。
高渊:他对自己的子女关心吗?
许进:他虽然长年不在北京,但把子女时刻放在心上。一开始,我姑姑承担起了全部家务,但“文革”开始后,她因为担任北医一个系的党总支*,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天津茶淀农场劳动。她一走,这个家就散了。女儿邓志典还不到15岁时,就去了内蒙古乌拉特前旗的生产建设兵团。有一次,邓稼先从西北基地回到北京,妻子和女儿都已不在家了,他把住在爷爷家的儿子邓志平接回来,父子俩在家里的晒台上站了好久。
那时候,邓稼先特别想念女儿。邓志典小时候生病,邓稼先为她输过血,感情特别深。据说他在基地看到牛羊走过,就会想起在内蒙牧区的女儿。他终于利用一次出差的机会,顺路去了乌拉特前旗。女儿比以前更懂事了,但那里条件非常艰苦,连队的粮食吃完了,女儿曾连吃一个星期的野菜糠窝头,还要干挖水渠之类的重活。看着女儿原先乌黑浓密的头发变得细黄,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带去的肉罐头,邓稼先很心酸。
我的大姐当时和邓志典在一个团的两个连,走路要一小时。我和我母亲也去看望过她们,印象最深的是县城只有一个饭馆,在泥堆上放块木板就算桌子,热菜只有一个肉末豆腐,而且不知道是什么肉,根本咬不动。我母亲给她们每人带了一些猪油,让她们吃窝头的时候,可以偷偷蘸一下猪油。
高渊:后来邓志典是怎么回北京的?
许进:邓志典是因为患青光眼病退回北京的。她先到北京一家皮箱厂当工人,一干就是4年。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机会终于来了。但问题是,她这么小就去了兵团,其实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连牛顿定律都不知道,请的补课老师觉得起点太低没法补。
这时候,邓稼先正好有工作要在北京待3个月,他就亲自上阵了。但他发现,买不到教科书。我奶奶劳君展知道了,就送来一本她翻译的法国微积分教材。她曾在法国勤工俭学,后来在居里夫人的实验室工作过。她和同去法国的严济慈和她闺蜜魏璧等人,合作翻译了法国的高等数学教程,她负责其中的微积分部分。
邓稼先一边教,一边连说这本教材好。那时候,他们每天晚上学习到凌晨三四点。邓志平也一起复习迎考,他是高中毕业,起点比姐姐高了不少。但姐弟俩遇到问题,更喜欢去请教邻居于敏,他们觉得于敏叔叔讲得更加深入浅出,比爸爸好多了。
就这样苦战几个月,1978年姐弟俩同时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姐姐学医,弟弟学工。
高渊:邓稼先跟他岳父母许德珩、劳君展来往多吗?
许进:他们常来常往的。邓稼先只要在北京,基本上每个星期天都要来我们家吃午饭。邓稼先家在北三环外面,我们家在景山。通常他们一家会先到王府井,他要去外文书店看看有没有需要的物理方面原版书,逛完书店再坐车到我们家来吃午饭。吃完饭,我祖父母回房间午睡,我们会在客厅聊会儿天,他们再回去。
高渊:你们一般聊什么?
许进:什么都聊,但邓稼先绝对不谈工作。只有一次,他忽然跟我们说,他工作的地方条件太艰苦了,他还可以吃小灶,能买到好烟好酒,但那些同事们更艰苦,而且他们的孩子很难考上好的大学。那时候已经恢复高考了,所以他有这种感慨。他说,他们的父母已经跟着我为国家奉献了一生,不能让他们的孩子接着奉献啊。
1986年2月,邓稼先、许鹿希夫妇摄于北京颐和园。(受访者提供)
等座吃饭的乐趣
高渊:你的印象中,邓稼先有什么生活爱好?
许进:他爱好很多,喝酒喜欢五粮液,抽烟抽中华,刷牙要用美加净牙膏。他爱买书,爱看电影,常游泳、打乒乓,酷爱京剧,还喜欢下馆子。他非常热爱生活,但从不要求特殊照顾,更不摆谱。有了好东西,也喜欢和同事们一起分享。
高渊:他每次来吃午饭,都会喝点酒吗?
许进:因为我祖父不喝酒,每次午饭都是我父亲陪他喝点,但我从没见他喝多。邓稼先喜欢喝酒可能是受他父亲的影响。据说他每次回他父母家,都要陪着邓以蛰教授喝一杯。他从西南联大毕业后,在北大工作的第一个月,用全部工资买了两坛茅台酒和两条好烟孝敬了父亲。
高渊:邓稼先对吃饭讲究吗?
许进:他很喜欢吃对虾,我祖母一般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吃完后,他还会把剩下的虾油送到厨房,请大师傅用虾油蒸一碗鸡蛋羹。
他喜欢下馆子的习惯也是受他父亲影响。有一次,我们全家等他们来吃午饭,结果他们姗姗来迟,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邓志典跟我祖母说,姥姥,刚才我爸带着我们在饭馆里排队吃饭,我们是等在吃饭的人身后,等人家吃完我们就坐上去。我祖母笑着说,家里做好了饭你们不吃,干嘛非要在外面排队吃?
其实我们也明白,是邓稼先想带着家人享受一下小家庭的生活。那时候顾客多、饭店少,吃饭往往需要等座,邓稼先还跟我们交流等座经验:“要先判断哪桌菜快上齐了,还要注意他们是不是拼桌,然后就等在这桌人的后面。”
高渊:他有时间看京剧吗?
许进:他看戏有个特点,一般不会提前买票。因为他回北京主要是开会或者见领导,说回基地就要回去的。但他只要晚上有空,就会想着去看场京剧。他在剧场门口,一手举着钱,一边用标准的京腔问:“有富余票吗?”
戏迷们管这叫“钓票”。于敏也爱看京剧,但他不好意思去“钓票”。邓稼先不管这个,他还向于敏传授心得,如何从来人的脚步和眼神判断对方是否想退票。
高渊:他外出有人随行吗?
许进:他当了九院副院长、院长后,出来会带个警卫员,包括来我们家吃饭也是这样。但他很少用公车,有时候会带着警卫员坐公交车。
1986年7月17日,邓稼先佩戴全国劳动模范奖章摄于北京301医院。(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