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稼先和夫人许鹿希合影。
“福将”如何炼成
高渊:在你的印象中,邓稼先是怎样的性格?
许进:他的性格非常随和,而我姑姑脾气比较急,这点像我祖父。每次在家里聊天,他都很喜欢听我们讲讲社会上的新闻,他觉得挺新鲜,很感兴趣,他自己说得很少。但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曾经一个人喝了一瓶五粮液,喝醉了。
高渊: 是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吗?
许进: 在1986年前我国进行的32次核试验中,邓稼先亲自在现场主持了15次,凡是他作出的重大决策无一失误。他有一次说:“别人都管我叫福将,因为我是生在甲子年,甲是天干之首,子是地支之首,所以叫我福将。”但在“福将”背后,有谁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受到了多大剂量的辐射?
核试验起爆时刻,干这行的人把它称作零时。核爆零时前,需要技术负责人签字确认,这是一副千钧重担。邓稼先每次签字后,都会出现一小段时间浑身冰凉,这是一种煎熬。他曾开玩笑说,签字以后,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高渊:听说干这行的人,把受辐射称为“吃剂量”。邓稼先吃过最大的剂量是哪一次?
许进:邓稼先和放射性物质打了几十年交道,他经常出入车间,有一次开密封罐查看测试结果,原有防护措施挡不住新材料的放射,邓稼先他们一下子受到超出常量几百倍的辐射,但他自己没太在意。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当时军工事业受“文革”的严重破坏,降落伞质量不过关,高空投弹后伞没打开,导致核弹直接摔在地上,没有出现蘑菇云。指挥部派出100多名防化兵,也没能找回核弹,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邓稼先不顾劝阻决定自己去。
在进入事故核心区前,他要求所有人退后,一个人冲进去,弯着腰在戈壁滩上寻找,终于找到了核弹碎片。这次遭受了极为严重的放射性钚239辐射,对身体的伤害是现代医学无法补救的。
高渊:那次事故后,邓稼先身体状况变化明显吗?
许进:那之后没几天,他回到北京检查,医生说他几乎所有化验指标都不正常。1980年后,他衰老得很明显,头发白了,工作疲劳也不易消除。有时候开着会,他会突然心跳加快,还会非常怕冷。
上世纪80年代初,当又一次核试验临近时,井下突然有一个信号测不到,邓稼先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亲自到井口检查,迅速排除了故障。核试验成功后,他很兴奋,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只喝了一口酒,就晕倒在地。医生护士赶过来,发现他脉搏微弱,血压几乎测不到,整整抢救了一整夜,他才醒过来。
高渊:他主持的最后一次核试验是什么时候?
许进:是1984年底,他60岁,身体已经极度虚弱。那次是试验第二代核武器,跟老一代核武器相比,第二代核武器在高空爆炸后,在保持生物*伤力的同时,对物质环境的破坏较小,没有明显的放射性沉降,所以比较干净。
那次试验成功,让邓稼先非常兴奋,因为这是他一生事业的第三个里程碑。1986年8月,他去世几天后,《人民日报》发文称:从原子弹、氢弹原理的突破和试验成功及其武器化,到新的核武器的重大原理突破和研制试验,他都作出了重大贡献。
1989年7月,在邓稼先去世三年后,我国政府为这次核试验成功颁给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特等奖”,奖项为:核武器的重大突破。奖金1000元,我姑姑捐给了九院的“邓稼先青年科技奖励基金”。
1981年,邓稼先摄于杭州西泠印社邓石如塑像前。(受访者提供)
1981年,邓稼先与同事徐志磊摄于杭州岳王庙。(受访者提供)
杨振宁的热泪
高渊:你祖父母喜欢这个女婿吗?
许进:他们当面管他叫“稼先”,但两人自己聊天的时候,他们管我姑姑叫“希希”,管我爸爸叫“罗罗”,这都是他们的小名,而管邓稼先叫“邓孩子”。在他们心目中,邓稼先跟自己的子女是一样亲的。
1986年7月,邓稼先逝世时,我祖父已经96岁高龄,正住在医院。他得知这个消息涕泪交流,写下了8个字:稼先逝世,我极悲痛。
高渊:你怎么看待邓稼先和你姑姑的感情?
许进:他们的感情非常好。1958年,邓稼先在钱三强的办公室就答应去研制核武器,他心里很清楚以后很难再管这个家,但他没说要回家跟我姑姑商量一下。如果不是他对我姑姑充分信任的话,他不会就这么贸然答应。
我姑姑现在还住在他们当年的老房子里,北太平庄的一套老三居室,家里陈设和我姑父在的时候完全一样。
高渊:邓志典和邓志平姐弟近况怎样?
许进:邓志典在1985年去美国学习,后来就生活在美国。出国前,邓稼先专门跟她聊了一下《走向深渊》这部电影,电影讲的是一个在非洲做机密工作的工程师的爱人去欧洲学习,被情报机关引诱窃密的故事。邓志典一听就明白了。
1986年7月,邓稼先病危时,组织上为邓志典买好回国机票,让她赶回来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邓志平现在就住在我姑姑家旁边的楼里,他们夫妇每天都会去照顾我姑姑。
高渊:邓稼先还有一位老朋友杨振宁,1971年,他获诺贝尔奖后首次回国,曾无意中帮助邓稼先脱离困境?
许进:杨振宁和邓稼先在北京崇德中学上学时就是好朋友,后来在西南联大再度相逢,杨振宁高两级,邓稼先称他是自己的课外老师。邓稼先在普渡大学留学时,一度生活拮据,每顿饭只能吃几片面包加一点香肠,杨振宁曾多次接济他。
1971年夏天,杨振宁回国后,开列了一张朋友名单,第一个想见的就是邓稼先。这无意中帮助了邓稼先,因为当时他和一批高级专家被集中在青海一个基地办学习班。最严的时候没有行动自由,门外有人守着,吃饭由别人送进来。名单上报中央后,邓稼先立即被周总理召回北京见客。
高渊:那次见面后,杨振宁还被邓稼先感动哭了?
许进:他们在北京见面时,杨振宁没问他在哪里工作,具体做什么。但还是没忍住,他问起一个中文名叫寒春的美国人,是否参与了中国的原子弹工程。
邓稼先欲言又止。面对老朋友的询问,他不愿意撒谎说不知道。但是无论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会暴露他参加原子弹研制的身份,违反保密纪律。邓稼先马上将这件事向上级报告。*总理得知后立即通知邓稼先:“可以告诉杨先生,中国的原子弹、氢弹全部是由中国人自己研制的。”
邓稼先马上给杨振宁写了一封信,派人乘飞机送到上海。在上海市领导举行的饯行宴会上,杨振宁接到了这信封。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当看到邓稼先写的“中国的原子弹、氢弹全部是由中国人自己研制的”这段话时,杨振宁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不得不起身离席到洗手间去宣泄一下感情。
高渊:邓稼先病重后,杨振宁也曾多次去探望?
许进:1985年夏天,邓稼先查出直肠癌晚期,363天后去世。他在北京301医院住院期间,杨振宁曾两次前去探望,相谈甚欢。他去世后,杨振宁还去了八宝山祭奠。我姑姑拿出一个蓝色的盒子交给他,说这是邓稼先嘱咐留给他的,里面是安徽出产的文房四宝,是邓杨两位共同的家乡特产。
我姑姑曾跟杨教授说,中国在核武器研制上花的钱比别的国家少得多。杨振宁默默地摇摇头,轻声说,如果从搭上科学家的性命来看,就不能这样计算了。
高渊:杨振宁怎么评价邓稼先?
许进:他跟美国原子弹设计的*奥本海默曾共事多年,在他看来,奥本海默是个锋芒毕露的人,而邓稼先恰恰相反,非常忠厚平实,一个“纯”字就能代表他的性格。杨振宁说,如果邓稼先是美国人,他不可能成功领导美国原子弹工程;如果奥本海默是中国人,也不可能成功领导中国的原子弹工程。
所以他特别佩服钱三强和葛若夫斯,因为他们两位有识人之才,分别选择了邓稼先和奥本海默作为各自国家的核武器研究领导者。
1949年,邓稼先(左)与杨振宁胞弟杨振平在美国芝加哥玩弹球。(杨振宁摄,受访者提供)
最后一次核试
高渊:还有一位必须再次提起的人,是今年年初刚去世的于敏。邓稼先的人生最后时刻,他在301医院的病床上,写下了一份影响深远的建议书,联合署名者就是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