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随着豆瓣“矫情文学品鉴小组”的走红,网络开展了一场反“矫情文学”运动,网友们纷纷“看手机老爷爷”表情包上身,忍耐着“辣眼睛”的痛苦,共同加入到“矫情”文学品鉴的队伍当中。
豆瓣矫情文学品鉴小组宗旨:一起吐槽各种APP和网页上的矫情文字,如果它恶心到你,就让它恶心更多的人。
“矫情文学”又称“咯噔文学”或“缱绻文学”,“咯噔”指看到以后心里会“咯噔一下”。从青春疼痛文学中的“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到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以及各路诸如“这一生,愿护你一世周全”的流行“缱绻”文字,都面临着“矫情文学”的嘲讽与批判。
那么在戏谑与嘲讽之余,对这场“矫情”批判,你会不会有诸如此类的疑惑?“矫情”文学如何产生?“矫情”解读是否是一种不容批判的自由?我们反对“矫情”,其实是在渴望什么?这与当下时代的情感表达背景有何关联?“反矫情”具有怎样的双面性?它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恋?今天的推送所思考的,正是这些“辣眼睛”金句背后的深层问题。
撰文 | 孙慈姗
“矫情”文学的两大类型
“矫情”按其字面意思,一般可解释为故意违反常情以显示与众不同,或虚伪造作掩饰真情。中国古典诗教强调以诗言志,《毛诗注疏》有云:“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而在当下语境中,“矫情”往往用以形容某些夸张、矫饰、看似作怪炫奇实则空洞无物的表达方式。
仔细观察品鉴小组和网络上其他类似的盘点讨论可以发现,所谓“矫情文学”根据其“矫情性”的来源大致可以被归纳为两大类型:一是经典作品句段被误用、滥用导致的“矫情”,也即名人名言或“金句”式矫情,在这一类型里张爱玲、太宰治可谓首当其冲,李白、陆游、鲁迅、毛姆、村上春树等作家也纷纷上榜。
当“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虚无绝望搭配“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的低回婉转,“生存还是艺术”的灵魂之问遭遇“爱与死”的永恒母题,忧郁、孤单、超然脱俗的文艺青年形象也就从中诞生。时至今日在网友们的解构式“品鉴”中,这类语句和形象已成为群嘲的对象,更遑论以摘录篡改甚至虚构名著词句的方式制造和传播的“金句”。
左为太宰治。右为日本演员小栗旬扮演的太宰治。图片来自2019年电影《人间失格》制作委员会。
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你,冰河是你。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梦里也是你。
《人间失格》里有这样一句话——无论对谁太过热情,就增加了不被珍惜的概率。
——网络“矫情文学”语录
另外还存在第二种类型,即有些文字以及表述方式本身曾经风靡一时,时过境迁后再度被众人审视,却不免从中品出些“矫情”的意味。从二三十年代冰心、徐志摩的诗作到八九十年代备受追捧的琼瑶式言情,再到广泛影响过新世纪青少年的“青春疼痛文学”,这些昔日在文化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并多少形塑了一代人情感认知和表达方式的文艺作品的情节设计、整体风格乃至大量语句都令今天的品鉴者感到肤浅做作,或直呼“辣眼睛”、“毁三观”。而文学素养有所不及者对这些文学样式的模仿套用、恣意渲染似乎进一步加剧了其“矫情”的程度与*伤力。
我们都是明媚而忧伤的孩子。
我抬头成45度角仰望天空的时候,天空那端那颗一直闪亮的星星不知道已经哪里去了。
——青春疼痛文学中的“矫情”语录
无论如何,两派“矫情文学”都有其渊源所在与生成历史,而在此基础上的各种“矫情文学变体”也被一一挖掘。由是以发现和品鉴之名,一场规模宏大、席卷精英与通俗、古典与时尚各个文艺领域的“反矫情”运动在网络上展开。从其罗列那些被“用滥了”的名言金句、展示为大众所熟知的文艺作品中的“矫情”表述、反复戏仿“矫情文学”中的典型词句乃至将其作为“矫情鉴赏”的一套表达程式(诸如使用“缱绻”、“心里咯噔”等表达)并着意寻求“绝不矫情”的作家作品等行为来看,这类“矫情鉴赏”更加偏重传递和共享一种面对情感表达、人际交往与生活世界的新姿态。
那么我们有必要追问,“矫情文学”的具体产生机制是什么?而“反矫情”又会产生怎样的现实效应?在“矫情”与“反矫情”之间,是否存在相似的特质与沟通的可能?
断章取义
“金句式矫情”的产生
如上所言,“金句式矫情”根源于对某些经典名句的滥用或误用。仅就从文学作品中诞生的“金句”而言,断章取义式的读法与用法是造成这些语句之流行的关键。其实,一旦将其还原至上下文语境中,它们的含义或许总与其作为金句得以流传时的意思有所不同。
举一个相对简单的例子:在“小资鼻祖”张爱玲名下一系列有关女子与爱情的“金句”中,有一个在文字表达层面不事雕琢朴实无华的短句“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句陈述本身似乎并无多少“矫情”的成分,然而其在各种文案上的频繁出现配以大众对张爱玲自身情史浪漫感伤的想象却还是引发了反矫情阵营的非议。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理解的确是一种误读。
其实,这句话原出自张爱玲的散文《惘然记》,在文中张爱玲为读者介绍了收录于同名文集里的《相见欢》、《色·戒》、《浮花浪蕊》等几部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大都写作于五十年代,经三十余年漫长的珍藏修改后于八十年代问世。张爱玲提到这些作品中的小故事都曾使自己震动惊喜,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