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惊人
有那么几年,每天清晨我都是在鸟声中醒来。
那回刚大学毕业,家贫羞涩,居住于学校的教工宿舍。宿舍是一排老旧的筒子楼,木门木窗,墙壁上的白色涂料剥落,能看到里面裸露的黄泥,楼道里似乎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挥之不去的味道。宿舍东西两边是两座小山丘,长满了马尾松板栗女贞香樟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木,南边矗立着八九株高大的枫香,虬枝夭矫,有些枝干处还寄生着大片的蕨类,平添几分古味。枫香的叶子春夏为绿,到了秋天就逐渐转黄,冬天北风一吹,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下,铺满一地,丫杈四指的枝头挂着一串串黑色的带刺球果,冷峻而沉静,与阴沉的天空相得益彰。在枫香树叶由绿转黄随风飘落的不断重复里,时光就慢慢流逝了,了无痕迹。
有那么多的树,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鸟,有各种各样的鸟,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鸟叫——欢快的、忧伤的、明媚的、沉郁的、短促的、连续的、有些像独奏、有些如合唱……清晨醒来,赖在床上,侧耳静听,好似珍珠从枝头抛落,碰到树叶,弹过枝条,坠入泥土,然后慢慢渗入,重归虚无。很多鸟类我都叫不出名字,但乌鸫却是熟识,黑色的身躯和翅膀,栗黄色的蜡质的嘴,眼睛明亮,它们经常钻在香樟树里,偷吃黑色的满是汁液的浆果,至于乌鸫的叫声,却也不怎么记得起来,实在是当初也没有刻意去辨别各种鸟类的叫声。
阅读的时候倒是时常留意书本上对鸟类鸣叫的动词是如何运用的。“鸟鸣山更幽”“鸡鸣桑树颠”,这是中规中矩平常不过的“鸣”,当然也可以是鸟啼鸡啼。具体到黄莺,鸣字似乎就用不上了,啼字尚可,“千里莺啼绿映红”。至于黄鹂鸟,鹂鸣鹂啼就压根没听说过,最搭的是啭,“阴阴夏木啭黄鹂”,黄鹂的叫声滴溜溜的啭着,就像能触摸到形状。还有仙人常用的坐骑——鹤,鹤鸣于九霄,鸣字本身平淡无奇,但于九霄一搭,就觉着鸣字也跟着长了几分力气,所以人们有时干脆用“鹤唳”,鹤的声音应该是清亮的,清亮到可以划破天空,直达九霄。仔细琢磨,有个性而好听的鸟叫,人们往往会在鸣字之外,再给它分配一个有个性的动词,如“啭黄鹂”“鹤唳”,而没有个性又不大好听的,却有时连鸣字都很吝啬,比如鸭鹅,只能说鸭叫鹅叫了。
“一鸣惊人”说的是鸟,但肯定不是鹅鸭之类,莺鹂也太秀气,不能惊人,至少是鹤。至于是什么鸟,谁都不知道,因为当时根本没说起。《韩非子·喻老》:“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我们震惊于鸟的鸣叫,但其实更应关注三年的不鸣,三年的长羽翼观民则,才成就此惊人之鸣。
那几年寄身于老旧宿舍听鸟鸣的日子,我也是在长养自己的羽翼,虽然至今鸣声不能惊人,但能羽翼丰满鸣声清亮,不至于随波逐流,如此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