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农场上的王来库
如果没人愿意相信,是否可以把成品展示出来?他想起在日本出差时,曾经见到的智能售货机,里头放着饮料、冰淇淋、面条,什么都有。2016年6月,他在西安一个小区里测试了一个线下柜机,刚开始大家特别新奇,但因为厂商技术不成熟,柜机经常坏,人们慢慢也失去了耐心。当时发传单、微商渠道都失败了,柜机也迟迟没有进展,王来库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带给自己突破口,「就像一个人掉到水里去了,又不会游泳,都不知道怎么办」。
到了11月,公司只剩10万块钱,5个人,和一个5平方米大的办公区。「当时公司已经没有估值可言」,彩虹星球合伙人韦阳说。她从2012年加入王来库的第一家公司,2018年入股彩虹星球,和王来库一起工作的时长接近十年。公司亏损,仅有的两位合伙人都想离开,王来库同意了,并且做了一个完全与现代商业精神相悖的行为——他按照合伙人的出资额,原款退回,相当于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损失。
退股是韦阳经办的,她对王来库说,「其实你可以不给的」。但王来库坚持要给,这让韦阳当时印象深刻。接触王来库之前,韦阳待过几家上市公司,做资本运营,也和不少投资人打过交道。她形容王来库是一个真正的创始人,偏执、带有点无私,让人信任,「我从来不认为,建立一个公司就能叫创始人。一个创始人,是为了解决问题去的。」
但这个决定,让王来库陷入了巨大的压力中。当时西安属于重度污染城市,雾霾特别大,动辄爆表,最高数值接近1000,王来库却觉得自己的压力,要比雾霾还大。他开车在街道上,看到有对夫妻推着婴儿车,一家人没有任何防护。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他实在忍不了了,停下车,人行道上有个大爷正在雾霾中抽烟,王来库问他为什么不戴口罩,「习惯了」,大爷说。再往前,遇到个保洁大姐,王来库又走上去提醒她戴口罩,大姐轻声说了句谢谢,转头又开始照常工作。
「也许我那时候有点病态了,我是有点抱怨和怨恨的,为什么大家都不重视健康。」他决定用公司最后的10万块钱,孤注一掷,只做柜机。
事实证明,线下柜机的商业模式「赌」对了。2017年,柜机逐渐有起色,王来库自己又投了100万,在西安落地了4个柜机。产品经理张博在这个时候加入了彩虹星球,当时他们只有4个社区,采货量非常少,张博每天骑着三轮车来回在市场和仓库之间奔波。他还记得,牛油果起初一次就拿几个,「别人都看不起你」。到最后,柜机盈利,外部*加入,彩虹星球的柜机开始在西安多了起来,张博三轮车上的东西越来越重,刚开始半车,到最后一上午就要拉5车,「后来只能让供应商自己送了,足足有几千斤。」
最庞大的时候,彩虹星球的柜机蔓延到西安、成都、兰州的1000多家小区,公司扩充至300多人。整个2018年,礼子亲眼目睹了彩虹星球的壮大与靠拢,开始她得去离家5公里的柜机取货,到后来,方圆1公里都有了彩虹星球柜机。
彩虹星球在小区中的柜机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我们这个业务会越来越好」,王来库说。当时,公司也展现出一种凝聚力,比如在开业试机的时候,早上6点,大家就一起在小区收拾摆摊,弹吉他、唱歌、放电影,「小孩就站在桌边不走,拿着牙签,吃多少我们切多少」。
那无疑是一段充实且忙碌的时光。但到了2019年下半年,礼子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加的彩虹星球柜机群,群名突然变了。她在群里问,「你们不是彩虹了吗?」对方告诉她,老板已经换人了。礼子很疑惑,她并不知道,彼时的社区团购已经面临一场资本大洗牌。
300亿资本涌向社区团购,王来库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巨头入场,2019年3月,西安出现60多家线下团购公司,和曾经的共享单车战场一样,这场烧钱大战最终烧到了利润上。整个上半年,王来库只要一听到「西安又来了一家团购公司」「又有人比我们便宜了」之类的话,心就怦怦直跳,「感觉像是被打中了几枪一样」。到最后,彩虹星球的毛利已经降到10%,在完全亏损的状态下,竞争对手还能拿出更低价。
接下来是流水一样的亏损,最多的一个月,彩虹星球亏损300万,「我们每天只有几千块钱的进账」。公司大量员工离开,办公室是沉默的,所有人都垂着头,偷偷打量王来库。大家都想知道,这个创始人该如何抉择自己的下一步。
5月,王来库和韦阳去了北京,参加一场培训,他们想最后「再往前走一走」。但正如韦阳的预测,彩虹星球面临的是一场非个体能阻挡的浪潮与命运。2019年9月,由于资金链断裂,王来库卖掉了所有柜机。这也意味着,王来库和彩虹星球3年的尝试又走向了失败。
信任至上王来库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他始终有办法。
第二年年初,王来库决定将彩虹星球转型为线上直播。那年3月,他们卖出了20多万单西红柿,王来库一度觉得希望降临。9月,彩虹星球的鸡蛋在抖音上大卖,一天卖了50万单,「高兴得不行,都快要疯了」,王来库说。
但很快,他们的抖音直播被强制关闭,王来库才知道,抖音不允许直播间出售鸡蛋在内的易碎生鲜。有同事干脆去了北京,抱着鸡蛋箱子在抖音公司楼下,和别人解释,彩虹星球的鸡蛋不会摔碎,也不会发臭。
做直播,意味着走出西安,王来库和他的彩虹星球也将面临更大的评价体系。有一次,王来库在一条讲解列巴的视频中,拿了市场上几款列巴讲解,在其中一秒的视频里,由于失误,露出了一家公司的名称,结果,被说成是「不正当竞争」,惹了麻烦。
这样的小的挫败还有很多。还有一回,负责彩虹星球质量检测的苏睿出镜,她拿着一款芝士蛋糕,面向镜头说了一句,「不加泡打粉和塔塔粉」。结果,这条视频又被举报,称其「扰乱市场秩序」。
在风波最多,也是网络上的暴力最泛滥的时刻,是王来库扛下了这一切。当时,恶意评论不断滚动,当时的员工苏睿,正在直播介绍福建河田鸡,一时间手足无措。王来库放下手机,冲到直播区,顶替她, 「我当时看她已经快受不了了」。
评论还在继续,王来库一个人站在桌前,从头至尾介绍彩虹星球的历史和初心。所有人陷入疯狂的情绪里,他像一个孤独的斗士。
他有自我调节的办法。在过去的几次低谷里,坚持做彩虹星球,王来库觉得,只需要向自己交代,把这件事做下来。但现在,他需要向直播间的每一个人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王来库的妻子小娜也在彩虹星球工作,负责直播业务。她能明显感受到,王来库情绪的变化。
那段时间,王来库成了公司里最频繁看评论的那个人,同事看到,有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刷评论,一言不发。「我极度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那个样子的」,王来库反复说,自己在做一个信任工作。
信任是最宝贵的,也是最脆弱的,王来库明白这一点。而支撑他面对这一切的力量之源,是他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事实上,在不被关注的地方,他已经做得足够好。在彩虹星球另一位合伙人惠斌记忆里,王来库对彩虹星球产品的要求一向严苛。彩虹星球去年有一批福建河田鸡,突然被查出饲料里存在抗生素,王来库紧急叫停了这批货。彩虹星球的产品是年订,所有消费者已经为一年的河田鸡买过单,现在叫停,难以向顾客交代。况且王来库的一句「下架」,整个河田鸡产品链也要面临重新大调整,惠斌私下找到王来库,问他,「是否可以有点空间?」毕竟他们在做一件比国家标准更严苛的事,这批河田鸡依然是上佳产品。
小娜、王来库、惠斌、苏睿在找河田鸡的路上
王来库拒绝了。彩虹星球当时所有的河田鸡被下架,他向所有顾客承诺,无条件退款。但最后,几乎所有人选择相信彩虹星球,「整个直播间里选择退款的人数只有几个人」,惠斌说。
这一度让惠斌很震惊,他第一次理解了王来库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实上,彩虹星球这些年的「亏本生意」并不少。比如,在西安蓝田县,彩虹星球有一片老黄豆种植基地,今年霜降得早,农民的黄豆都蔫了,高高的豆杆低垂在土地里。为此王来库专门去了一趟,当地农民张旺石告诉他,「今年至少得减产2/3」。但这些减产,并没有对张旺石造成实际影响,彩虹星球承包了他们的销路,自然也承担了所有损失。而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下一个节气来临,再安心种上冬小麦。
但无畏的理想家也会有在乎的东西,那就是自己的家人。迄今为止,王来库唯一一次动摇,是接女儿放学的时候。当时彩虹星球正处在舆论风暴中心,在幼儿园,曾经和他相识的家长们,不再和他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他,眼神充满打量。从那以后,王来库几乎没再接过孩子。
「他们怎么看我无所谓,不能影响我的女儿。」
王来库和两个女儿
理想主义者的焦虑从那次舆论风暴后,身边人都察觉到了王来库的焦虑。
这样的焦虑,根源是王来库极致的理想主义。彩虹星球一直在以社会企业的姿态尽责,但社会企业在中国依旧是个不常见的词,完整科普起来是件难事。有时候,就连彩虹星球的员工解释起来,同样会卡壳。王来库有时候会着急,「彩虹星球做了好事,如果自己都说不清,还怎么让别人相信」。
作为公司最大的IP,王来库几乎无时无刻不和彩虹星球绑定在一起。过去在直播镜头前的失误,让王来库变得谨慎与不自在。而到了10月,在彩虹星球被认定为社会企业的3个月后,他在审计公证现场,在公证处和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人员面前,神态自若。但到了镜头前,他也会紧张,「我该怎么向别人表达一件真实的事?」三台机器,一段关于社会企业的简单解释,他对着镜头说了一个小时。
他只想能做得更好一点。
他关注世界,又渴望让别人理解,这些痕迹在彩虹星球处处可见——王来库让员工们做健身操,公司的书架都是关于营养与健康的书籍。为了提振士气,在彩虹星球最低谷的时候,他还带余下的人去了一趟延安,同去的惠斌是被鼓舞到的人之一——他看到了王来库性格中的坚韧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