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5. 托里切利测量大气压的实验
关于托里切利的实验，帕斯卡还有更深入的物理思考。在托里切利的实验中，玻璃管中部分水银流出，与此同时，玻璃管密封的一端出现了没有水银的一段。那么，在这一段里面有什么东西呢？那个时期的科学家相信plenum（全体论，认为物质，也许是不可见的，充满了整个空间），认为大自然讨厌真空（nature abhors a vacuum）。帕斯卡就认为存在真空，玻璃管上端的水银下落后留下的部分就是真空。当然了，真空是个复杂的概念，后来的物理学关于真空还有更多的故事，比如粒子可以以粒子-反粒子对的形式从真空中激发。
5. 思想者帕斯卡
帕斯卡被誉为法国古典时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他只享年39岁，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只有《致外省人信札》和《思想录》。《致外省人信札》是帕斯卡受冉森教派（jansenism）的鼓动同耶稣会展开论战以假托给一个外省人写信的方式而创作的，共有信件18封，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此信对于法语语言有较大的影响，但因为是关于西方宗教纷争的，对我国当前读者几无意义，就不作深入讨论了。但是，对法语感兴趣的读者，不妨知道人们对帕斯卡此处文笔的评价：“（关于文章）该有的都有了——语言之纯净，思想之高贵，论证之详实，嘲讽之巧妙，还有别处不易见到的通篇皆令人愉悦。”就笔者而言，《致外省人信札》的影响就是第16封信附言中的那句“我实在没有时间写得更短一些”，其英语转述no time to be brief相当有哲学味道。
帕斯卡是近代法国与笛卡尔齐名的伟大哲学家，有他的《思想录》为证。帕斯卡的《思想录》是后世别人收集整理的，版本较多，内容也稍有出入。《思想录》广为流传，其中一些名句大家都耳熟能详，兹略举几例以飨读者。
1. 人所有的悲惨成就了它的伟大。（Ainsi toutes ces misères prouvent sa grandeur.）
2.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东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武装起来去毁灭它；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将它置于死地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它，人却仍然要比置它于死地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它知道它要死亡，以及宇宙对它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L’homme n’est qu’un roseau le plus faible de la nature ; mais c’est un roseau pensant. Il ne faut pas que l’univers entier s'arme pour l’écraser. Une vapeur, une goutte d’eau suffit pour le tuer. Mais quand l’univers l’écraserait, l’homme serait encore plus noble que ce qui le tue ([107]), parce qu’il sait qu’il meurt ; et l’avantage que l’univers a sur lui, l’univers n’en sait rien. Ainsi toute notre dignité consiste dans la pensée.）
3. 努力从而更好地思考，这是精神的原则。（Travaillons donc à bien penser ! Voilà le principe de la morale. ）
4. 人为了思考而生。（L’homme est né pour penser.）
5. 我不是一个必要的存在，我也不是永恒的、无限的，但我确实知道自然中有必要的、永恒的、无限的存在。（Donc je ne suis pas un être nécessaire. Je ne suis pas aussi éternel, ni infini ; mais je vois bien qu’il y a dans la nature un être nécessaire, éternel, infini.）
6. 人在同困难的斗争中寻求安宁；而一旦克服了困难，安宁便失去了基础。（On cherche le repos en combattant quelques obstacles; et si on les a surmontés, le repos deviant insupportable.）
7. 过分关注人在多大程度上等同于兽而不让它看到它的伟大，是危险的；而过分关注它的伟大而不注意它的猥琐则更加危险。（Il est dangereux de trop faire voir à l’homme combien il est égal aux bêtes, sans lui montrer sa grandeur. Il est encore dangereux de lui faire trop voir sa grandeur sans sa bassesse.）
帕斯卡的哲学思想，当然是更多地体现在他如何看待数学、物理世界上，散见于他的诸多论述中。其中，《论几何的精神》尤其值得数学家们一读。它对于几何的思考具有基础的意义，不过却是初涉几何的少年人无法理解的。在《论几何的精神》一书中，帕斯卡发展了定义的理论。帕斯卡发现在我们的语言体系中总有终于无法再行定义的内容，即语言中每个人都懂的、自然指向其指涉对象的定义。对数学和物理学重要的则是那种要由作者加以定义的约定标签，因此要采纳笛卡尔的形式哲学。《论几何的精神》是在帕斯卡去世一世纪后才被发现的。
6. 多余的话
关于帕斯卡的描述，总绕不过génie（天才）这个词儿。关于天才这个词儿，我觉得有必要罗嗦两句。中文说天才，其一指生来就有的才干（native ability），其二指老天造就的人才（a genius of talent），天赋异禀，即老天给了他一些别人可能学也学不会的能力，比如超强的记忆力、理解力、感知力、表现力，等等。字面上理解天才，一在“天”，二在“赋，给”。法文、英文中的天才，génie，genius，字面意思在于“生”，强调是生就的，对应汉语天才中的“天”所要表达的意思。西语中genius还用来表示每个人的守护神。表述一个有天分的人，英语还会说a gifted man，gift，是动词give（德语为geben）对应的名词，也作动词用。Gift，就是“赋，给”，gift在英语里可作礼物解。在德语里，阴性名词die Gift还是礼物、嫁妆的意思，但作为中性名词das Gift是毒（估计是那种人家不肯接受的给。想象一下潘金莲硬塞给武大郎的那碗汤药），作为阳性名词der Gift则是恼火、火气（估计是因为遭遇了爱要不要、不要也要给的那种给）。由动词geben引申而来的名词die Begabe，被赠与的东西，既是中文所说的天赋。
关于天才如何能得以作为天才为他人所认知，我觉得要明确三点。其一，他必须生来就有天赋，这是一桩来自父母的偶然。一个人出生时父母的状态就是他人生的起跑线。其二，他要有好的教育让他的天才得以健康发育。其三，他要有一个让他的天才得以发挥从而获得被认可的证据的舞台。天分、教育和舞台，是天才的亮光能够照进现实的三要素。由此我们也看到，天才，或者退一步说一般的优秀人物，首先是生的。培养是第二位的。
帕斯卡没上过学，没有头衔，也没有什么机构好让他去借取名声，这让他的名声显得那么干净、可信。他就是一棵会思考的芦苇，不枝不蔓。帕斯卡作为天才的一个不同寻常处是他某一天有了以各种化身同时活着的想法。据信，最多时帕斯卡用七个化身同时做不同的事情。某一时刻帕斯卡的化身之一在研究数学，其二撰写关于人类状况的思考，第三个用来周旋于上流社会，这三个角色各有各的个性、风格、抱负和理想，而第四个是很快会死去、岌岌无名、无后、力图通过绝对的谦恭获得救赎的那个人。三年后，是另外一个叫Louis de Montalte的论战者以法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辩论《致外省人信札》而彪炳史册。而由这个法语名字Louis de Montalte的字母重新组合而来的一些名字，帕斯卡会在不同时期出于不同目的使用过。
抨击讽刺是天才的本分，无声地蔑视也是。这样的天才自然是不讨人喜欢的。但是，帕斯卡可能是因为实在太伟大了，他这棵会思想的芦苇在世的时候就赢得了人们的爱戴。然而，他这棵芦苇确实是太脆弱的，仅仅享年39岁。在这短短39年时光里，其中很大一部分时间他都是在病痛中度过，帕斯卡为人类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或许正如他所说，人所有的悲惨成就了它的伟大。
但愿未来的岁月里，有更多人样的芦苇，能恣意沐浴着阳光，静静地思考（图6）。
图6. 阳光中静静思考的芦苇
参考文献
[1] Jacques Attali, Blaise Pascal ou le génie français (帕斯卡：法国天才), Distribooks Inc. (2002). 鲁方根，赵伟 译，《帕斯卡尔：改变世界的天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 Donal Adamson, Blaise Pascal: Mathematician, Physicist and Thinker about God, St. Martin’s Press (1995).
[3] Nicolas Hammond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asca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4] Vlad Alexandrescu, Le Paradoxe chez Blaise Pascal (帕斯卡家的悖论), Peter Lang (1997).
[5] Charles Baudouin, Blaise Pascal ou l’ordre du coeur (帕斯卡：心之序), Plon (1962).
[6] André Bord, Lumière et Ténèbres chez Pascal (帕斯卡家的光明与黑暗), Pierre Téqui (2006).
[7] Hans Loeffel, Blaise Pascal 1623-1662, Birkhäuser Verlag (1987).
[8] Charles Paul Enz, No Time to Be Brief: A Scientific Biography of Wolfgang Paul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