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女性诗词课:哲妇》,蒙曼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9月。
两汉之后便是三国。三国之中,当属魏国最为人才济济,文采风流。曹操和曹丕、曹植父子横槊赋诗,开创了中国文学的建安风骨,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了不起的大事。在这样的时代底色下,有一位女性,游走在曹家父子兄弟之间,衣袂一举,也成就了一段传奇。这位女性,就是魏文帝曹丕的皇后,传说中曹植曹子建的梦中情人甄夫人。
说到甄夫人,好多朋友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如果我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或者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大家一定会恍然大悟。这些年,很多女性朋友看过《甄嬛传》,知道里面的惊鸿舞;而男性朋友大多看过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知道凌波微步这种逍遥派的独门轻功。其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罢,“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也罢,都出自曹植所写的《洛神赋》,而这位让曹植念念不忘的美丽洛神,古往今来很多人都认为,就是曹子建的嫂子,曹丕的皇后甄夫人。
《洛神赋》就是写甄夫人吗?
这很可能不是真的
甄夫人,是汉末三国时期著名的美女,当时号称“南乔北甄”。所谓乔,就是庐江桥公的两个女儿,大乔嫁给了孙策,小乔嫁给了周瑜。当年,苏东坡一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真是让人浮想联翩。而甄,则是出身于中山郡无极县,也就是今天河北无极的甄夫人。
这位甄夫人先是嫁给了袁绍的二公子袁熙,后来,曹操攻打袁绍,长子曹丕率先攻入袁府,只见一个少妇披头散发,脸上也黑一块白一块,躲在袁绍的夫人刘氏身后哀哀哭泣。曹丕问她是谁,刘夫人回答说:“这是我二儿媳妇,袁熙的妻子。”曹丕早就听说过甄氏的大名,不由得大吃一惊,走过去,帮她把发髻绾起来,又用巾子给她擦擦脸,一个绝色美女有如蝉蜕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刘氏看着曹丕这一系列操作,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不用担心被*了!”就这样,甄氏华丽转身,由袁夫人变成了曹夫人。
可是,真正影响甄氏后世形象的,并不是她的丈夫曹丕,而是她的小叔曹植。据说,当时仰慕甄氏美色的不止曹丕一人,大才子曹植也非常渴慕甄氏,为她“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只可惜被大哥捷足先登,等他再见到甄氏的时候,甄氏已经成了他的嫂子。而甄氏呢,其实也仰慕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但是,身为战利品,她能有什么选择权呢?所以,两人虽然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但是,碍于君臣叔嫂的名分,也只能把感情暗暗地埋到心底。再到后来,甄夫人失宠,被曹丕赐死,结局非常凄凉。她死后,曹植从封地鄄城到洛阳朝见哥哥。曹丕拿出一个玉镂金带枕给曹植看,还说,这是甄夫人当年用过的。曹植睹物思人,涕泪纵横。
《蒙曼女性诗词课:哲妇》插图。
事已至此,曹丕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干脆就把这枕头送给了曹植。这就是李商隐《无题》诗中所说的“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想想看,这样郎才女貌,爱而不得的故事,多么香艳,又多么风流啊!
可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等到曹植朝见完毕,返回鄄城,途经洛水,夜宿舟中,就枕在那个玉镂金带枕上。恍惚之间,好像看见甄夫人凌波御风而来,对他款款说道:“我本来是喜欢你的,可惜未能如愿。这枕头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以后就让它陪着你吧。”曹植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曹植回想梦中情景,不由得文思泉涌,写下一篇《感甄赋》。赋里说,他经过洛水,遇到了美丽的洛水之神,洛神跟他两情相悦,但是人神两隔,曹植和洛神最后只能依依惜别,留下无尽的惆怅。
有谁会怀疑曹子建的文采呢?这篇赋一出来,马上洛阳纸贵,人人传颂。此事毕竟事关皇家体统,所以,等到甄后的儿子魏明帝曹叡继位后,就下令把这篇赋改名为《洛神赋》,想要撇清关系。可这一改,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从此,吃瓜群众心中,就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印象——《洛神赋》就是写甄夫人,甄夫人就是曹子建的梦中情人。有了这么一个印象,不仅甄夫人的合法丈夫曹丕靠边站了,连甄夫人自身的形象也模糊不清起来,成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在古代传说里,洛神是伏羲(宓羲)的女儿,于是,吃瓜群众干脆给甄夫人取了一个名字,就叫甄宓。
问题是,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呢?大概率不是。只要算一算双方的年纪就知道了。当年,曹操打败袁绍的时候,甄氏二十二岁,曹植刚刚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爱上艳若桃李的嫂子,也许还有点青春期的幻想因素在,但是,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女子爱上十二岁的小弟弟,这样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退一步讲,就算是曹植和甄氏真的跨越年龄,两情相悦,甄氏死后,曹丕为什么要把甄氏的枕头送给曹植呢?这也太不符合儒家礼法了吧?就算是曹丕居心叵测,故意拿甄氏的枕头来刺激曹植,曹植又怎么敢接这一招,还公然写《感甄赋》回应呢?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这样看来,这个故事太不符合常情常理,很可能不是真的。
既然如此,这个故事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唐朝学者李善给《昭明文选》做的注,就写在《洛神赋》的标题下面。问题是,李善并不是个信口开河的小说家,相反,他是一个学问很好的正人君子,人称“书簏”,也就是书筐。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编这么一个故事呢?
问题很可能出在这篇赋的题目上。这篇赋最早叫什么?现在人们都说叫《感甄赋》。但是,有学者指出,这《感甄赋》中的“甄”字,很可能是鄄城那个“鄄”字的讹写。当初,曹植不是分封在鄄城吗?就是现在山东菏泽的鄄城县。所谓感鄄,其实就是对他自己受封鄄城,无所事事的感慨。可是,既然感鄄,为什么要写好几百里之外的洛神呢?因为曹植当年刚刚到洛阳朝觐过自己的哥哥魏文帝曹丕,随即又渡过洛水,返回鄄城。哥哥对他的猜忌让他忧愤,回到封地又让他落寞,汩汩流淌的洛水提醒他生命易逝,满天的云霞又让他浮想联翩,就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之下,一位美丽而缥缈的洛神出现在了诗人笔端。洛神虽然美丽,却不能和君子结为连理,不就象征着曹植才华横溢,却被哥哥曹丕猜忌,抱负不得施展吗?这才是受封于鄄城,也受困于鄄城的曹植最深沉的感慨。
也就是说,赋里头那个美丽的洛神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曹植自己,是才高八斗的大文人运用了屈原香草美人式的写法,把真实的自己掩藏了起来。可是,鄄城的鄄字和姓甄的甄字字形相似,所以在传抄过程中,就传成了《感甄赋》。这个错误一出来不要紧,人们立刻从美丽的洛神联想到了美丽的甄后,随即脑补出一段才子佳人的动人传奇。传到唐朝,连大学者李善都信以为真,干脆把它写进书里了。也就是说,这个故事虽然有情有趣,但却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历史上的甄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那么,如果我们抛开浪漫故事,再回过头来看历史上的甄夫人,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她其实并不浪漫,相反,她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好女儿、好妻子和好媳妇,可惜,却并没有得到好的结局。
先说好女儿。据《魏书》记载,甄夫人从小就喜欢看书,而且过目不忘,还经常拿着几个哥哥的纸笔写写画画。哥哥们就笑她说:“你是女人,就应该学习女工。整天读书写字有什么用,难道你以后还想做女博士吗?”现在还有无聊的人拿女博士的头衔嘲笑有学问的女人,其实就是从这儿来的。那么,甄氏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自古以来,凡是贤德的女子都要学习前人,用前人的成败来警示自己。我如果不读书,又怎么能借鉴前人呢?”找这么正当的理由来读书,是不是今天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
甄夫人十几岁的时候,正赶上汉末大乱。老百姓为了活命,纷纷贱卖家产。甄家不是大户吗?就趁机收购了大量宝物。看到这种情形,甄氏便对母亲说:“乱世求宝,绝非善策。古人讲‘匹夫无罪,怀璧为罪’,这就是所谓的因财丧身啊。现在正闹饥荒,不如咱们开仓放粮,赈济乡邻,这样既是施惠于人,其实也是自保之道。”母亲听她说得有理,真就开仓放粮,不仅救活了不少乡邻,还借此提升了甄氏一族在当地的地位。想想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够这样深谋远虑,审时度势,这不是家里的福气吗!
电视剧《三国机密之潜龙在渊》(2018)剧照。
再说好妻子。到底什么才是好妻子,古代和现代的标准并不相同。现在的好妻子一定要和丈夫彼此忠诚,相濡以沫,这也是当代婚姻的基本要求。可是在古代,所谓的好妻子却一定要宽宏大量,绝不能独霸丈夫。当年,曹丕在娶甄夫人之前,已经有一位任夫人了。任氏出身大族,本来跟曹丕门当户对。但是,在美丽的甄夫人面前,她自然是相形见绌了。任夫人不能容忍鹊巢鸠占,便仗着原配妻子的身份,跟曹丕使性子。可这样一来,曹丕就更不喜欢她了,干脆要把她废掉。
按道理,废掉任夫人,甄夫人就能更上一层楼,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甄夫人并没有附和曹丕,反倒说:“任氏是乡党名族,无论品德还是美色都首屈一指,你为什么要遣走她?天下人都知道我受你的宠幸,现在你赶走任氏,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别人也肯定会说是因为我。这样一来,不仅公婆会骂我自私,其他的夫人们会怨我专宠,天下人也会觉得我跋扈。你就算替我考虑,也不要赶她走吧!”当然,曹丕最终并没有接受甄夫人的劝谏,还是赶走了任夫人。但是,无论如何,甄夫人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仍然给她加分不少。有雅量,不嫉妒,这不就是帝王家标准的好妻子吗?
再说好媳妇。所谓好媳妇,自然是指伺候婆母周到。甄夫人的婆婆卞夫人在历史上非常出名,她有胆有识,经常跟着曹操一起南征北战,算是一位铁娘子。而甄夫人基本上都留守在曹魏的大本营邺城,承担着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很明显,婆媳两人志趣不同,说话也未必投机。既然如此,甄夫人如何践行孝道呢?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率领大军东征孙权,甄夫人的丈夫曹丕、儿子曹叡、女儿东乡公主都随军出征,只有甄夫人留守邺城。这次出征差不多走了一年,直到第二年的九月,大军才回到邺城。
大军回师,彼此见面之后,卞夫人发现甄夫人更丰满漂亮了,不由得说了一句:“你的一双儿女都在军中,你跟孩子分别那么久,难道不惦记他们吗?怎么倒是一副心广体胖的样子?”这一句寒暄颇有见不得媳妇好的意思。而且,你怎么回答都是错。说自己其实很惦记?那别人心里有事都会憔悴,你怎么还胖了呢?说自己不惦记?那你还有没有心肝?连孩子都不惦记,自然更不会把别人放在眼里了!那么,甄夫人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曹叡他们都跟着您,有您精心管教照顾,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看到没有?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她没有纠缠自己惦记不惦记儿女,而是把话题转到卞夫人这里了,孩子跟着奶奶,我就一点都不担心,这不是变着法子恭维卞夫人是好祖母吗?一句话让卞夫人见识了媳妇的机敏权变,既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卞夫人自然也就不再为难甄夫人了。
《蒙曼女性诗词课:哲妇》插图。
这就是正史中的甄夫人,不仅有美貌,还有智慧,有贤德,上上下下都打点得明明白白,这是不是意味着终身受宠,福寿无疆呢?却又不是。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甄夫人遇到了一个重量级对手,名叫郭女王。看到这里,可能读者朋友都糊涂了,郭女王难道是一位姓郭的女王吗?这“女王”二字可不是封号,它就是郭夫人的名字。据说,郭夫人从小秀丽聪慧,她爸爸说:“我这个女儿,堪称女中之王。”于是,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霸气的名字,叫郭女王。
郭女王长大之后,果然人如其名。她被选入曹丕的东宫之后,正好赶上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战。在那场大战之中,郭女王因为擅长谋划,为曹丕出力不少。有了这样的大功,温柔贤惠这样的小才微善就算不得什么了。曹丕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倾斜到郭女王这边,甄夫人也像当年的任夫人一样,靠边站了。到这个时候,甄夫人才意识到,所谓宽宏大量、毫不嫉妒只是在内心特别踏实的情况下才能做出的一种姿态,此时此刻,面对着来自郭女王的强大挑战,她再也没法心静如水。
甄夫人是读过书的女子,据说她写了一首诗,叫《塘上行》。“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别人用言语来中伤我,让你生生地离开了我。一想到你已经离开我了,我就悲苦忧伤,不能自已。她还说:“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请你不要有了身份和地位,就抛弃从前所爱。请你不要因为鱼肉多了,就抛弃大葱和薤菜。她恳求丈夫不要听信谗言,希望他不要喜新厌旧。这样的诗就算谈不上文采斐然,至少可以称得上哀婉动人吧?
可是,就像亦舒在《爱情之死亡》里说的那样:“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甄夫人这首《塘上行》并没有打动曹丕的心,相反,倒成了她心怀怨念的罪证。黄初二年(221)六月,曹丕以口出怨言为罪名,将甄夫人赐死,甄夫人时年三十九岁。据说,她死的时候,郭女王命人将她以米糠塞口,以头发覆面。一个最伶俐的女子再也说不出话,一个最美丽的女子再也露不出脸,这不是人生最大的伤痛吗!
可是,历史的脚步并没有停。就像二乔永远活在了“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那美丽的诗句中一样,甄夫人也永远活在了《洛神赋》那华丽的文字里。时至今日,人们一看到《洛神赋》,总会本能地联想起甄夫人。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这个并不真实的故事呢?很简单,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美丽而不得善终的甄夫人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就像才高八斗却又不得施展的曹子建也赢得了人们的同情一样。人们愿意借助才子的文章一遍遍地回味着美人的风姿。那是什么样的风姿呢?她不像《诗经·卫风·硕人》中的那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那是纯粹的静态美。
《蒙曼女性诗词课:哲妇》插图。
《洛神赋》活脱脱地写出了美人的灵动,就拿我们最熟悉的那两句来说吧。什么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是说她身形翩跹,仿佛惊飞的鸿雁;她体态婉转,好像游动的蛟龙。这是多么高贵而又灵活的身段呀!难怪小说家要把最美的舞蹈命名为“惊鸿舞”。什么叫“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说她踏着洛水姗姗而来,脚步轻盈得好像在水上漂动,那水上微微卷起的水波,仿佛是她的罗袜卷起的尘埃。这是多么轻盈的身姿呀,难怪小说家要把最高明的轻功命名为“凌波微步”。这惊鸿一瞥、凌波而去的洛神,最终成为人们心头的美丽经典,让甄夫人洗掉了现实的屈辱,获得了文学上的永恒。
本文节选自《蒙曼女性诗词课:哲妇》,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蒙曼
摘编/安也
编辑/青青子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