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有吃过老家的炒米了。更准确地说,是很久没有吃过儿时口味的炒米了。
那是腊月年尾的记忆。冬至一过,“江北佬”挑着锅勺家什就进村了。我们那里把江苏北部过来的人叫“江北佬”。据奶奶在世时候讲,我们这个村大部分人家的祖上,都是从苏北躲战乱迁移过来的,到这个江苏南部的大湖边安家落户,吃湖水,吹湖风,说“胡话”(带苏北口音的方言)。
那时候物资匮乏,过年,是孩子们翘首以盼改善伙食的时段。农村其实也没啥吃的,零食,无非就是一把炒蚕豆(那种很硬很脆的老品种,一个豆子能在嘴里咯嘣好半天,我牙口极好可能跟小时候多吃蚕豆有一定关系。)、一裤兜炒米,都是能填饱肚子的硬货,不像现在的爆米花,看着一大捧,其实入口即化并不实在。三两伙伴野地里皮半天,饿了,有冻疮沾泥巴的黑手就口袋里掏一把炒米,捂进嘴里嚼巴嚼巴,继续疯野。
一般都有往年熟悉的老户牵头,“江北佬”选定一户有大铁锅浴缸的人家,支灶头开火。
炒炒米是个复杂的技术活,大致三个步骤。首先是用锅煮大米。我们那一带的江南乡下,很多人家灶台隔壁都会连砌一个可以洗澡的大铁锅。这时候派上用场,锅里盛上水,烧到八分开时将今秋新收的新鲜大米倒入锅内。盖上锅盖继续加热。烧开后,揭开锅盖,上下翻动均匀,盖好锅盖,轻火焖,六、七分钟后,再上下翻动。这样连续翻动三至四次后,大米略有发胀但还没有成“饭”,即可出锅。出锅的大米粒鼓胀发圆,有透明感,但不能胀过头裂口,否则影响炒米质量,这火候掌握考研江北佬的水平。煮大米时,米和水的比例也一定要适宜,达到大米煮好水即*程度最佳。
出锅后的大米,摊铺在各家准备的大小竹圆竹匾上,抬到北风口处,等它冷却,晾干。
最后一步,才是真正的“炒炒米”!
炒炒米要选用好砂子。撮回砂子用筛子筛一筛,筛过的砂子再用箩子过了土,就可以使用了。砂子如不太干净,还要用水淘洗一次,晾干以后再用箩子过一遍土。炒炒米时一次顶多放一勺米(那种长柄铁勺),却要放五碗砂子。砂子烧热时,将晾*大米倒入,快速颠勺翻炒,米粒噼噼啪啪爆起来,赶紧连砂子倒在筛子里,下面接上盆子。筛子一摇,砂子落在盆里,炒米留在上面。将砂子倒回锅中炒热,再加入新晾出的大米,如此连续作业,那一点砂子可炒许多炒米。末了把砂子装在口袋里,下次炒时再用。
这最后一步,关键是火候!火要旺。平原地区的农村,少林木,没啥好柴火。百姓平时做饭烧稻草、麦草,秋冬农闲季节,勤快人家会去水渠沟坎边割长得很高的茅草,或者去大湖滩上割连片芦花飘飘的枯芦苇,这些都是“上等”烧材。最高级的,是黄豆秸秆,起火快,火劲大,平时家里做饭都舍不得烧它,炒炒米一般都用它。
天黑了,疯玩了一天的孩子们都聚到正在炒炒米的人家,偎在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身边的秸秆堆上,看着灶口扑舔的哔啵火苗,看着江北佬熟练翻炒锅勺,“变戏法”似的出锅的冒着热气飘着结实脆香的炒米,听着大人们聊着今年的收成……忽闪的火光映红着每一张怡然自足的脸颊。
野风还在刮。不知何时起,幽暗铅灰的夜空,筛面似的飘落细粒雪子,落在装满箩筐的炒米上。迷糊入睡的孩子。趴在爹妈爷爷的背上,或者卷缩在一头的箩筐里,稳稳当当地走在归家的村路上。
……
这,才叫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