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公元前“239”年前后)秦国丞相吕不韦组织属下门客们集体编撰的杂家著作,又名《吕览》。此书共分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共十二卷,一百十六篇,二十余万字。在公元前239年成,当时正是秦国统一六国前夜。
分职
原文:
四曰: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处虚素服而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智反无能,故能使众能也。能执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无智无能无为,此君之所执也。人主之所惑者则不然。以其智强智,以其能强能,以其为强为。此处人臣之职也。处人臣之职,而欲无壅塞,虽舜不能为。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於五人者之事无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则能令智者谋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辩者语矣。夫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则知所乘矣。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乐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於此。使众能与众贤,功名大立於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为宫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则宫室不善。夫国,重物也,其不善也岂特宫室哉!巧匠为宫室,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功已就,不知规矩绳墨,而赏匠巧匠之。宫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宫室也。”此不可不察也。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则不然。自为人则不能,任贤者则恶之,与不肖者议之。此功名之所以伤,国家之所以危。枣,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枣,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民,尽有夏商之地,尽有夏商之财。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说;以其财赏,而天下皆竞。无费乎郼与岐周,而天下称大仁,称大义,通乎用非其有。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其府库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则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叶公入,乃发太府之货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矣。不能为人,又不能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若枭之爱其子也。卫灵公天寒凿池,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伤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组,君则不寒矣,民则寒矣。”公曰:“善。”令罢役。左右以谏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罢之,福将归於春也,而怨将归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鲁国之匹夫也,而我举之,夫民未有见焉。今将令民以此见之。曰春也有善於寡人有也,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灵公之论宛春,可谓知君道矣。君者固无任,而以职受任。工拙,下也;赏罚,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则受赏者无德,而抵诛者无怨矣,人自反而已。此治之至也。
译文:
先王使用不是自身所有的东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样,这是因为他们通晓为君之道。君主这种人,居于清虚,执守素朴,看来没有什么智慧,所以能使用众人的智慧。智慧回归到无所能的境地,所以能使用众人的才能。能执守无所作为的原则,所以能使用众人的作为。这种无智、无能、无为,是君主所执守的。君主中的糊涂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硬凭自己有限的智慧逞聪明,硬凭自己有限的才能逞能干,硬凭自己有限的作为做事情。这是使自己处于人臣的职位。使自己处于人臣的职位,又想不耳目闭塞;就是舜也办不到。
周武王的辅佐大臣有五个人,武王对于这五个人的职事一样也做不来,但世上都说取天下的是武王。武王取用不是他自身所有的东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样,这是通晓为君之道啊!通晓为君之道,就能让聪明的人谋划了,就能让勇武的人振奋了,就能让善于言辞的人议论了。
马,伯乐这种人相察它,造父这种人驾御它,贤明的君主乘坐马车,可以日行千里。没有相察和驾御的辛劳,却有一日千里的功效,这就是知道乘马之道了。譬如召请客人,饮酒酣畅之际,倡优歌舞弹唱。第二天,客人不拜酣使自己快乐的倡优,而拜酣主人,因为是主人命他们这样做的。先王建立功名与此相似,使用各位能人和贤人,在世上功名卓著,人们不把功名归于辅佐他的人,而归于君主,因为是君主使辅臣这样做的。这就象建造官室一定要任用巧匠一样.什幺缘故呢?回答是;工匠不巧,宫室就造不好。国家是极重要的东西,如果国家治理不好,所带来的危害岂止象官室建造不好那样呢!巧匠建造宫室的时候,划圆一定要用圆规,划方一定要用矩尺,取平直一定要用水准墨线。事情完成以后,主人不知圆规、矩尺和水准墨线,只是赏埸巧匠。官室造好以后,人们不知巧匠,而都说:“造得好,这是某某君主、某某帝王的官室。”这个道理是不可不体察的。
君主中不通晓为君之道的人则不是这样。自己去做做不了,任用贤者又对他们不放心,跟不肖的人议论他们。这是功名所以毁败、国家所以倾危的原因。
枣子是酸枣树结的,皮裘是狐皮做的。而人们吃酸枣树结的枣子,穿狐皮做的皮裘,先王当然也要把不是自身所有的当作自己所有来使用。商汤、周武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全占有了夏商的百姓,完全占有了夏商的土地,完全占有了夏商的财富。他们凭惜夏商的百姓安定自身,天下没有人敢伤害他们,他们利用夏商的土地分封诸侯,天下没有人敢表示不悦;他们利用夏商的财富赏赐臣下,天下就都争相效力。没有耗费自己一点东西,可是天下都称颂他们大仁,称颂他们大义,这是因为他们通晓了使用不是自身所有东西的道理。
白公胜作乱,控制了楚国,舍不得把楚国仓库的财物分给别人。事发七天,石乞说:“祸患就要到了,舍不得分给别人就把它烧掉,不要让别人利用它来危害我们。”白公胜又舍不得这样做。到了第九天,叶公进入国都,就发放太府的财物给予民众,拿出高库的兵器分配给百姓,借以进攻白公。事发十九天白公就失败而死。国家不是自己所有的,却想占有它,可以说是贪婪到极点了。占有了国家,不能用来为别人谋利,又不能用来为自己谋利,可以说是愚蠢到极点了。给白公的吝啬打个比喻,就好像猫头鹰疼爱自己的子女最后反被子女吃掉一样。
卫灵公让民众在天冷时挖池,宛春劝谏说:“天冷时兴办工程,恐怕损害百姓。”曼公说:“天冷吗?”宛春说;“您穿着狐皮裘,坐着熊皮席,屋角又有火灶,所以不觉得冷。如今百姓衣服破旧不得缝补,鞋子坏了不得编织,您是不冷了,百姓可冷呢!”灵公说:“你说得好。”就下令停止工程。侍从们劝谏说:“您下令挖池,不知道天冷,宛春却知道。因为宛春知道就下令停止工程,好处将归于宛春,而怨恨将归于您。”灵公说;“不是这样。宛春只是鲁国的一个平民,我举用了他,百姓对他还没有什么了解。现在要让百姓通过这件事了解他。而且宛春有善行就如同我有一样,宛春的善行不就是我的善行吗?”灵公这样议论宛春,可算是懂得为君之道了。
做君主的人,本来就没有具体职责,而是要根据臣下的职位委派他们责任。事情做得好坏,由臣下负责,该赏该罚,由法律规定。君主何必亲自去做呢?只要规定臣下的职分就够了。这样,受赏的人就无须感激谁,被处死的人也无须怨恨谁,人人都反躬自省就够了。这是治理国家的最高明的做法。
处方
原文:
五曰:凡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妇。君臣父子夫妇六者当位,则下不逾节而上不苟为矣,少不悍辟而长不简慢矣。金木异任,水火殊事,陰陽不同,其为民利一也。故异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异也。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少之义,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乱之纪也。今夫射者仪豪而失墙,画者仪发而易貌,言审本也。本不审,虽尧舜不能以治。故凡乱也者,必始乎近而後及远,必始乎本而後及末。治亦然。故百里奚处乎虞而虞亡,处乎秦而秦霸;向挚处乎商而商灭,处乎周而周王。百里奚之处乎虞,智非愚也;向挚之处乎商,典非恶也:无其本也。其处於秦也,智非加益也;其处於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谓也。齐令章子将而与韩魏攻荆,荆令唐蔑将而应之。军相当,六月而不战。齐令周最趣章子急战,其辞甚刻。章子对周最曰:“*之免之,残其家,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战而战,可以战而不战,王不能得此於臣。”与荆人夹沘水而军。章子令人视水可绝者,荆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刍水旁者,告齐候者曰:“水浅深易知。荆人所盛守,尽其浅者也;所简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载刍者,与见章子。章子甚喜,因练卒以夜奄荆人之所盛守,果*唐蔑。章子可谓知将分矣。韩昭釐侯出弋,靷偏缓。昭釐侯居车上。谓其仆:“靷不偏缓乎?”其仆曰:“然”至,舍昭釐侯射鸟,其右摄其一靷,适之。昭釐侯已射,驾而归。上车,选间,曰:“乡者釐偏缓,今适,何也?”其右从後对裕曰:“今者臣适之。”昭釐侯至,诘车令,各避舍。故擅为妄意之道,虽当,贤主不由也。今有人於此,擅矫行则免国家,利轻重则若衡石,为方圜则若规矩,此则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众之所同也,贤不肖之所以其力也。谋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为先王之所舍也。
译文:
凡治国一定要先确定名分,使君臣父子夫妇名实相符。君臣父子夫妇六种人备居其位,那么地位低下的就不会超越礼法、地位尊贵的就不会随意而行了,晚辈就不会凶暴邪僻、长者就不会怠惰轻忽了。
金木功用各异,水火用途有别,陰陽性质不同,但它们作为对人们有用之物则是相同的。所以说,差异是保证同一的,同一是危害差异的。同一和差异的区分,尊贵和卑贱的区别,长辈和晚辈的伦理,这是先王所慎重的,是国家太平或者混乱的关键。
而今射箭的人,仔细观察毫毛就会看不见墙壁;画画的人,仔细观察毛发就会忽略容貌。这说明要弄清根本。根本的东西不弄清,即使尧舜也不能治理好天下。所以凡是祸乱,一定先从身边产生而后延及远处,一定先从根本产生而后延及微未。国家太平也是如此。百里奚处在虞国而虞国灭亡,处在秦国而秦国称霸。向挚处在殷商而殷商覆灭,处在周国而周国称王。百里奚处在虞国的时候,他的才智并不低下,向挚处在殷商的时候,他所掌管的典籍并不是不好。虞、商所以灭亡,是因为没有治国之本。百里奚处在秦国的时候,他的才智并没有进一步增加;向挚处在周国的时候,他的典籍并没有进一步完善。秦、周所以兴盛,是因为具有治国之本。所谓治国之本,说的就是确定名分啊!
齐王命令章子率兵同韩魏两国攻楚,楚命唐篾率乓应敌。两军对峙,六个月不交战。齐王命周最催促章子迅速开战,言辞非常峻切。章子回答周最说:“*死我,罢免我,*戮我的全族,这些齐王对我都可以做到,不可交战硬让交战,可以交战不让交战,这些,齐王在我这里办不到。”齐军与楚军隔沘水驻军对垒。章子派人察看河水可以横渡之处,楚军放箭,齐军的侦察兵无法靠近河边。有一个人在河边割草,告诉齐军侦察兵说;“河水的深浅很容易知道。凡是楚军防守严密的,都是水浅的地方;防守粗疏的,都是水深的地方。”齐军侦察兵让割草的人坐上车,和他一起来见章子。章子非常高兴,于是就乘着黑夜用精兵突袭楚军严密防守的地方,果然大胜,*死了唐篾。章子可算是知道为将的职分了。
韩昭釐侯外出射猎,边马拉车盼皮带有一侧松了。昭釐侯在车上,对他的车夫说:“皮带不是有一侧松了吗?”车夫说:“是的。”到了猎场,车停了下来,昭釐侯去射鸟,他的车右把那侧松了的皮带重新拴紧,使它长短适宜。昭釐侯射猎结束以后,套好车回去。昭麓侯上了车,过了一会儿,说;“先前皮带有一侧松了,现在长短适宜,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车右从身后回答说;“刚才我把它拴合适了。”昭釐侯回到朝中,就此事责问车令,车令和车右都惶恐地离开住室请罪。所以,擅自行动、凭空猜测的做法,即使恰当,贤主也不照此而行。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擅自假托君命行事可使国家免于祸患,确定轻重可以象衡器那样准确,画方圆可以象用圆规矩尺那样标准,这种人精巧是很精巧,但是不值得效法。所谓法,是众人共同遵守的,是使贤与不肖都竭尽其力的。计谋想出来不能采用,事情做出来不能普遍推行,这是先王所舍弃的。
慎小
原文:
六曰:上尊下卑。卑则不得以小臂上。尊则恣,恣则轻小物,轻小物则上无道知下,下无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则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爱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巨防容蝼,而漂邑*人。突泄一熛,而焚宫烧积。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主过一言,而国残名辱,为後世笑。卫献公戒孙林父、甯殖食。鸿集于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鸿。二子待君,日晏,公不来至。来,不释皮冠而见二子。二子不说,逐献公,立公子黚。卫庄公立,欲逐石圃。登台以望,见戎州,而问之曰:“是何为者也?”侍者曰:“戎州也。”庄公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国?”使夺之宅,残其州。晋人适攻卫,戎州人因与石圃*庄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审也。人之情,不蹶於山而蹶於垤。齐桓公即位,三年三言,而天下称贤,群臣皆说。去肉食之兽,去食粟之鸟,去丝罝之网。吴起治西河,欲谕其信於民,夜日置表於南门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偾南门之外表者,仕长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谓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试往偾表,不得赏而已,何伤?”往偾表,来谒吴起。吴起自见而出,仕之长大夫。夜日又复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门争表,表加植,不得所赏。自是之後,民信吴起之赏罚。赏罚信乎民,何事而不成,岂独兵乎?
译文:
主上地位尊贵,臣下地位低贱。地位低贱就不能通过小事观察了解主上。地位尊贵就会骄恣,骄恣就会忽视小事,忽视小事,主上就没有途径了解臣下,臣下也没有途径了解主上。上下互相不了解,主上就会责怪臣下,臣下就会怨恨主上了。就人臣的常情来说,不能为自己所怨恨的君主尽忠竭力;就君主的常情来说,也不能喜爱自己所责怪的臣下。这是造成上下严重隔膜的原因。所以贤明的君主慎重对待小事,以表明自己的爱憎。
大堤中伏藏一只蝼蛄,就会引起水灾,冲毁城邑,淹死民众。烟囱里漏出一个火星,就会引起大火,焚毁宫室,烧掉积聚。将领下错一道命令,就会招致兵败身死。君主说错一句话,就会导致国破民辱,被后世讥笑。
卫献公约孙林父、宁殖吃饭。正巧有雁群落在苑囿,虞人把它报告给献公,献公就去苑囿射雁。孙林父、宁殖两个人等待国君,天色已晚,献公还不回来。回来以后,又连皮冠也不摘就与二人见礼。孙林父和宁殖很不高兴,就驱逐了献公,立公子甜为君。
卫庄公立为国君,打算驱逐石圃。有一次,他登上高台远望,看到了戎州,就问道;“这是做什么的?”侍从说:“这是戎州。”庄公说:“我和周天子同为姬姓,戎人怎么敢住在我的国家?”派人抢夺戎人的住宅,毁坏他们的州邑。这时恰好晋国攻卫,戎州人乘机跟石圃一起攻*庄公,立公子起为君。这是由于对小事不谨慎造成的。人之常情都是如此,谁也不会被高山绊倒,却往往会被蚁蜂绊倒。
齐桓公做了国君,三年只说了三句话,天下就称颂他的贤德,群臣也都很高兴。这三句话是:去掉苑囿中吃肉的野兽,去掉宫廷中吃粮食的鸟雀,去掉用丝编织的兽网。
吴起治理西河,想向百姓表明自己的信用,就派人前一天在南门外树起一棵木柱,对全喊百姓下令说:“明天如果有人能把南门外的木柱扳倒,就让他做长大夫。”第二天直到天黑,也没有入去扳倒木柱。人们一起议论说;“这些话一定不是真的。”有一个人说:“我去把木柱扳倒试试,最多得不到赏赐罢了,有什么妨害?”这个人去扳倒了木柱,来禀告吴起。吴起亲自接见他,把他送出来,任他为长大夫。而后又在前一天立起木柱,像前一次一样又对全城百姓下了命令。全城人都围在南门争相去扳木柱,木柱埋得很深,谁也没有得到赏赐。从此以后,百姓相信了吴起的赏罚。赏罚取信于百姓,做什么做不成?岂止是用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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