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北京还没那么多高楼。这些人从天安门可以看得更远,他们面前是30万人,以及一个辽阔的国家。
但他们所面临的,又是一个连年战争摧残过的国家:1949年,中国人的人均预期寿命是35岁,新生儿的死亡率是200‰。全国只有11.7万名大学生,小学的净入学率只有20%。全国原油产量只有12万吨。北京街头上没有一辆汽车是中国产的。
甚至在开国大典的阅兵式上,受阅的17架飞机也都是战利品,为了阅兵效果,有9架飞过天安门后又悄悄折返重飞了一次。
这一天,还有一半以上的国土没有解放。这个国家刚刚从硝烟中“站立起来”。在物质和精神的很多方面,新与旧的交接仍在进行。
但有一点,已经交接地再清楚不过:“北京时间”开始了。
中国的1949年是在两份新年献词中到来的。一份出自*,另一份出自蒋介石。这使那个元旦在历法以及更广的意义上,都属于辞旧迎新的一天。
在河北的西柏坡村,*在他的献词里说:“一九四九年是极其重要的一年,我们应当加紧努力。”
他的头一句话就洋溢着自信:“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他誓言将向长江以南进军。
长江以南,“金陵王气黯然收”的南京,蒋介石在总统府宣读了他的《新年文告》。他已决定下野,脱了戎装,身着长袍,对种种问题引咎自责,表示“只要共党一有和平的诚意,能作确切的表示,政府必开诚相见,愿与商讨停止战事恢复和平的具体方法”。
而*用希腊《伊索寓言》“农夫与蛇”的故事,鼓励国人做出选择。他还宣布,这一年要召集“政治协商会议”,组建“民主联合政府”。
70年后,曾在1949年政治协商会议上亲手投票决定组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里,仅剩一位在世了。他在北京一个安静的社区里深居简出,由于双目失明,他已无法目睹这个国家最新的样子。
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这位名叫田富达的老人吃力地回忆着过去。他的记忆已不太完整。谈到兴奋之处,他身体前倾,向着空气伸出双手。用这双手行使投票权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满20岁的年轻人,与*、*、宋庆龄、李济深等人同在一个会场。他记忆深刻的是,那次会议决定了“中国要走什么路”。
第一届政协会议代表田富达接受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采访
包括政权的缔造在内,许多事情都是在这个会场里决定的:国旗上有无必要出现黄河、斧头和镰刀;电影插曲《义勇军进行曲》能不能当国歌;国号是“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甚至,国号可不可以简称“中华民国”。
用*的开幕词来说,“将决定关于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事宜”。
而田富达本人在那决定性的大会上的发言磕磕巴巴——当时他是没怎么受过汉语教育的台湾高山族人,表示希望“赶快解放台湾人民”。这个愿望至今也还没有达成。
事实上,台湾问题是1949年留给后世的少数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
11949年是解决了很多问题的一年。“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在这一年说出了他流传最广的名言。
与后世许多人的印象不同,这句话的出处不是10月1日的开国大典,而是10天前的政协会议开幕式。原话是:“诸位代表先生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
当年为此热烈鼓掌的代表,只剩田富达了。另一位代表谢邦定逝世于2019年5月,在此生写过的最后一篇回忆文章里,这位98岁的老人形容:“这一场景,至今仍然刻在我的脑子里。”
时任政协会议筹备会副秘书长孙起孟注意到,邻座几位年事较高的代表一边流泪,一边“使劲拍掌”。
那次会上,选择国旗是令田富达最为激动的环节之一。在众多选项里,他选了那面红地五星旗,“大多数人同意这个版本”。
几天后的开国大典,他站在天安门城楼的栏杆边,流着泪欣赏了它的第一次升起。
1949年的中国,升起和坠落同时发生。
宣读《新年文告》一个多月前,蒋介石刚刚失去了“国民党第一支笔”陈布雷。他的众多文稿出自陈的手笔,包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中国抗日战争中的名句。
但陈布雷拒绝见到1949年。在一个夜里,他服下了两瓶安眠药。留给蒋介石的遗书里,他说自己“书生无用,负国负公”。他的子女已入了共产党。
1948年最后一天,学者胡适与傅斯年在南京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喝酒,吟诗,落泪。两天后,胡适将他们吟诵的陶渊明的诗句抄在日记里:“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那份新年献词里,*创造了一个在后世颇为流行的句式——“将XX进行到底”。“XX”可以是“改革”“价格战”“低碳”甚至“爱情”,但在1949年,*所说的是“将革命进行到底”。
到这年3月,河北唐山的陶瓷厂工人李向东说,他们在茶壶上面不再画金鱼、美人和兰花,画上了“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打到台湾去”。
台湾是田富达的老家,也是蒋介石即将退守的那个中国第一大岛。他已为后路作了安排,包括向岛上输送有价和无价的物资:一吨一吨的黄金,一箱一箱的故宫珍宝,一片一片刻着甲骨文的龟甲。
这年除夕的前一个寒夜,一艘叫“太平轮”的巨轮与另一艘船相撞沉没,被称为“中国的泰坦尼克号”。随它沉没的有纱厂的机器、银行的文件和近千人。
这就是1948年和1949年交接时的中国:有的沉入水中,有的浮出水面。
“1948年终于过去了,这也宣告了一种政治体制和一段历史的终结。”时任美国驻华大使、原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在他的回忆录里说。他目睹蒋介石“周围的环境不断崩塌”,想到了自己前任的一番话——日本刚刚入侵中国时,那位大使说,中国正在上演一出历史剧,而我们只是坐在前排的观众,只能观赏它,而不会对剧情有任何的影响。
“当时,我还在怀疑作为美国的代表是否只能做一名观众,直到现在,这个观众换成了我,坐在一个豪华的包厢里,观看一场更为悲惨的演出。”
但20岁的田富达在华北军政大学校园里读到*的新年献词时,想的是,“中国解放,不会是很远的事了。”
2时间比预计的要早。中国共产党的计划是,自1946年6月算起,用5年时间打倒国民党。
1949年元旦,内战进入了第三年,解放军在兵力上由长期的劣势转入了优势。具有决定意义的“三大战役”,东北的辽沈战役已经结束,华东的淮海战役中,国民党的将军杜聿明收到了解放军发给他的单刀直入的“敦促投降书”。
“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淮海战役打完两周后,民主党派领袖及无党派民主人士李济深、沈钧儒、马叙伦、谭平山、朱学范、蔡廷锴、章伯钧、郭沫若、茅盾等55人,联名发表《我们对时局的意见》,支持解放军进军江南:“革命必须进行到底。”
只隔了两天,在天津得胜的解放军士兵罗士杰在家书里说,“只要再有一年,这个全国光明的日子就会来临”。
围绕1949年,很多人都在计算时间。南京政府代理总统李宗仁算错了。他以为,“同共产党隔江对峙个三年五载还是可以的”。
田富达的同龄人牟明亮,一位来自山东的士兵更加迫切。他在1948年3月的家书里说:“大人在家好好安心吧。蒋介石就在今年灭亡……”
不幸的是,他牺牲在胜利前夜——解放军渡过长江的决定性战役里。
1949年4月25日早晨六点半,正在南京的司徒雷登突然被人吵醒,发现卧室进了几个士兵——解放军渡过了长江。
“其中一个人对我的仆人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中国人民的,他们很快就会全部拿回来。”他这样记录。
两天后的夜里,解放军的指挥官*、陈毅等走进了总统府。在蒋介石从前的办公室里,*讲了个笑话:蒋委员长悬赏缉拿我们多年,今天我们找上门来了。
下野的蒋介石原本希望避免这样的局面。1949年前3个月,国民党试图通过和平谈判,划江而治,在中国形成“南北朝”。
南京政府还找过司徒雷登,希望美国联合其他几个强国交涉。“我知道这是毫无用处的,可还是遵循他们的意思进行了尝试。”但是,其他国家都礼貌地拒绝了,并表示这是属于中国内政,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4月1日,以张治中将军为首的代表团赴北平谈判。在司徒雷登印象里,这就像“愚人节的玩笑”。谈判没有成功,而且对国民党开了个玩笑——谈判代表张治中、邵力子、章士钊等人,一致同意留在了北平,他们最后都出席了政治协商会议。
之后的几十年,国民党军官陈宝善一次次反思过失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落败到这种程度。在他看来,解放军的训练不如他们,补给也不好。“我能说出的原因是,军心变了。不然怎么会垮得这么厉害呢?”
根据解放军的师长高锐的说法,攻打济南的时候,做法是“边打边俘边补”——打下一个据点,马上清查一下俘虏。俘虏掉头就参加攻城,换下国军的帽子,或者,直接去掉帽徽。
田富达曾是俘虏。他17岁时参加了国军,稀里糊涂从家乡台湾到了大陆。第一次上战场,他的枪托被解放军的子弹打穿,他问怎么办,排长说:“扔了扔了!”
“还有200发子弹呢?”
“扔!”
“很痛快”,他挥着手,回忆起战场上的对话,以及第一次上战场被俘的经历。
他还记得上战场的路走了9天——“走向解放”的9天。
“我们被‘解放’得很快,早上10点就‘解放’了,中午就问我们,你想回去还是想留下来?”他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
回去,部队会发给三块大洋。他想了半天,加入了解放军。
年轻时的田富达
田富达少年时的名字是“富田达夫”——自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到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一直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投降那天,他“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
陈毅曾形容,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支援前线的百姓用小推车“推出来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杨伯涛被俘后的见闻,部分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押往后方的路上他看到,村落里炊烟阵阵,人声鼎沸,“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有的围着一个锅台烧饭。他明明带领大军经过同一个地方,所见的是门窗紧闭。
杨伯涛感慨:“我们这些国民党将领,只有当了俘虏,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共产党正是在国民党经济与政治政策挫败、丧失民心的氛围之下,才赢得关键性的军事胜利。”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指出。
司徒雷登也承认,尽管自己在国民党中有很多好友,但此时的国民党,“几乎拥有了它当初推翻的那个腐朽政府的一切恶习”。
1949年7月31日,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写给总统杜鲁门的信里说:“他们不是被从外部打败的,而是内部系统的自行崩溃。”
国民党撤到台湾时,中央研究院院士81人里,仅有9人赴台。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做过国民政府考试院长,受蒋介石邀请同乘飞机赴台,他的学生*托人捎信,“老同学飞飞不让老校长动。”“飞飞”是*上学时的笔名。张伯苓拒绝了蒋介石,分手时,蒋介石因为失望,没太留神,将头磕到了车门框上,“咚”的一声。
3在福州,一位92岁老人也拒绝了蒋介石的邀请,签字欢迎解放军入城。他叫萨镇冰,早年投身清末的洋务运动,甲午海战中,他任北洋水师副将。
很快,萨镇冰的名字,出现在1949年参加政治协商的662人名单里。
政治协商这件事情,在内战时的中国不是第一次出现。
3年前,重庆有过一次“政治协商会议”,国民党、共产党和中国民主同盟等党派都参加过。但最后,国民党撕毁了决议,在民主程序缺席的情况下召开国民大会,起草宪法。历史学家史景迁的评语是,“此情此景不禁令人回忆起1914、1915年间,袁世凯对宪法与国会的操弄。”
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发布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又一次发出了号召。有别于旧的,这次提出要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
“五一”口号发布当天,*给身在香港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主席李济深、中国民主同盟在香港的负责人沈钧儒写信发出邀请,他提议开会的地点在哈尔滨,时间在1948年秋季。
哈尔滨是共产党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1948年,它陆续见到了从不同通道秘密北上的民主人士。
民革*之一朱学范曾在东北的农村和企业调研了40天,他写信告诉李济深,他在这里看到的人民都是喜气洋洋,“有了生气”。
沈钧儒等人是从香港乘苏联货轮来到的,先到朝鲜的罗津港上岸,再到哈尔滨——他们要躲开国民党的封锁。
抗日名将冯玉祥的骨灰后来也到了这里。在此之前,他已与蒋介石决裂,在美国访问时就被中华民国吊销了护照。他从美国启程回国参加政协会议时,当时的报纸标题为:“冯玉祥离美归来参加新政协确信民主必胜”。
这年9月1日,冯玉祥搭乘的苏联“胜利”号轮船在黑海失火,他不幸遇难。两个月后,他的妻子李德全带着骨灰盒到了哈尔滨,呼吁他的老部下“掉转枪口”。
这一年的松花江,出现了冰封后又解冻的奇观。沈钧儒赋诗一首,称赞“地气也随人事转,从今北雁不须南”。
中国的局势也在“冰雪消融”。随着时局的演变,这些人持续向南。他们在哈尔滨繁华的马迭尔宾馆里谈过政治协商的事项。辽沈战役打完,他们又在沈阳谈。郭沫若、马叙伦、许广平等人在乘船赴约的途中,还是从鲁迅与许广平年幼的儿子周海婴摆弄的收音机里,听到了沈阳解放的消息。
等到1949年1月19日,*、*发给宋庆龄的邀请电报里,说的是“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将在华北召开”。
两天后,“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决定起义,交出北平。
4消息在一个傍晚传来。
下午六点,北平的居民从收音机里听到:“请听众十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五分钟后。“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第三次:“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人们一分钟后听到,国民党守军与解放军达成了《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
解放军在2月3日举行了入城式。队伍经过前门箭楼时,忽然拐弯,进了东交民巷。人们惊喜交加。那里过去是外国使馆区,是中国饱受欺凌的象征之地。
10天后,第一次到北平游览的解放军军官宋云亮,给未婚妻写了一封信。他介绍了这座城市里的电车和“比驮粮的小毛驴还多”的汽车。这一天最使他兴奋的是,去了东交民巷。
“听说原先国民党统治的时候,这是‘外国地’,中国人是不大敢去的,可是今天北平已经是人民的城市了,东交民巷的外国人们也再不那么盛气凌人了。”他告诉恋人。
关于北平,田富达所能记起的是傅作义的参会资格问题。他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傅作义要当代表,很多人特别是解放军的同志想不通。”
解放军与傅将军的部下刚刚在战场上互为死敌。有人说,见到这些国民党,就想起牺牲的战友。
田富达说,在政协会议之前,他所在的军队党小组议论过傅作义的资格问题。组长朱德作了表态,平息了议论。“朱老总说,想不通也得想通。他虽然*了不少共产党,但是他也立了功了,你看,我们现在开会的北京,安安静静,他有功劳。”
就此,*也曾说过:有些代表性人物,我们不能代表,不然,就是开党代表会议了。
傅作义到政协会议报到时,是开幕前两天,他刚在绥远和平协定上签完字,赶回北平。饭店的房间不够用,陈毅把房间让给了他。
所有代表里,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最为特殊。北平是孙中山逝世之地,她本不想回到这里。邓颖超带着*和*的信去上海接她,*信里的“略陈渴望先生北上之情”,“略”字被*改成了“谨”字,更显恭敬。*自己的信,干干净净,无一处涂改,与他平日风格迥异。
邓颖超在上海等了两个多月。
当宋庆龄抵达北平,*登上火车迎接。
为了等到这些人,为了举行政治协商会议,最先协商出的134人组成了筹备会,分为6个小组工作,运转了三个多月,从6月15日开到了9月20日,比“三大战役”的任何一场都要旷日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