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人间有味是清欢
文/陈全忠
文、图 by 陈全忠
低眉春已逝,抬头夏伊始。春和夏好像没有过渡句,一夜薰风带暑来,一不留神,心心念念的夏天就来了。
野云低渡水,檐雨细随风。而云雨烂漫中,流虹蛙鸣,漠漠水田白鹭飞,阴阴夏木啭黄鹂。此时,槐香暗渡,绿苔新酿,堤边柳浪斜穿,便待风荷声了。
古人是很重视这一天的。在历史的记载中,据说在周朝的时候,立夏日,天子要带领文武百官到郊外去祭祀,君臣们会穿上朱色礼服,配朱色玉佩,连马匹、车旗都要朱红色的,如此隆重,是对丰收的祈求和美好的渴望。后来的朝代没有这样盛大其事的仪式了,但传统还是有的。立夏启冰,赐文武大臣,一直延续到清代。在老北京,立夏前后,官宅民宅,都要在院子里搭凉棚,换上纱窗帘子,为炎热的夏天做准备,掌管帘子库的官员们免不了要忙碌好一阵子。
立夏意味着春天的落幕。春光如韶华,来去太匆匆,饯春这场舌尖上的盛宴上演。明代绘画大师沈周在《立夏日》诗中说:“烂熳笺麻发新兴,留连樱笋送残春。”沈周虽然是苏州人,但特别喜欢去杭州玩,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就坐在老朋友刘邦彦的西湖边竹东别墅里。
图 by 陈全忠
这里竹林蔽日,黄泥小笋像一支支箭,射向苍翠的天空。吃鲜得眉毛都要掉下的野笋,最好现挖现吃,片刻都不要耽误。林洪深得此道,《山家清供》记载:“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林洪用的是煨法,在竹林旁扫叶煨笋至熟,煨后拆箨蘸作料吃。刚挖的笋,刚生的火,都还带有昨夜未*雨气。这等吃法,吃的岂止是笋的鲜美,连竹林的清气也一并吃下了。不知道沈周是不是这吃法,可能更简单,光是清煮一碗刚拔节的山笋,山泉煮了就很甘脆,连煮笋的汤水都很清甜。笋的柔脆,不同他物,不是生脆,不是酥脆,也非韧脆,而是一种令牙齿都觉得快乐的“咯咯”声。吃完一季,想念得一年啊。
樱桃是立夏的标识。黄鸟渐无声时,朱樱已结成实。樱桃如一盏盏红色小灯,挂满绿色的果树,真是一种诱惑。观,鲜红剔透;触,果皮幼滑;闻,清甜微芳;咬,唇齿溢汁;品,甘甜微酸。成熟时的樱桃深红色,宛如美人之口,雨后新洗,我见犹爱。诗人在尝鲜之前,是忍不住要铺开崭新的纸张,赋诗一首的。
和沈周有同好的还有一个清代画家高第。他37岁那年的立夏,一场大病初愈,精神被窗外的绿意唤醒。虽然他的生命只剩下两个夏天了,但此刻,一切美好的事物正在向他招手,比如当下绍兴的八种立夏美食。他舌齿生津,一一品尝,只差来一场“吃播”了。那时候没有手机,但画家不缺少纸和笔,他就一口气写出八首五绝,总题《立夏八咏》。第一首点评的就是《朱樱》:“含桃初溅齿,一点朱唇破。试向掌中擎,火珠泻个个。”
这是一种审美式的吃法,“含桃”是因为樱桃长得太美,舍不得吞下去,只想放到嘴里含着,可是牙齿刚刚碰到,它却轻轻地破裂了。如果你不忍心把它放到口中,而是托在掌中,那么就会感觉微微发烫,因为它们都是圆溜溜、红彤彤的,简直跟一个个火珠子似的。
高第介绍的后面八种立夏美食有青梅、海蛳、蚕豆等,江南人都不陌生。
图 by 陈全忠
如同樱桃一样,梅子也是在立夏成熟的。“煮酒论英雄”里,佐酒的就是青梅。酸脆的青梅加上冰糖,可制成青梅酒,观之通透清澄,食之酸甜醇厚,可消除暑意,调理肠胃。古人以为,梅花开于冬,实于夏,得了春木全气,虽其味最酸,口感却最好,也有咀嚼春意、饯春迎夏的意思。
海蛳见于《随园食单补正》:“海蛳,立夏节物也,小於螺蛳,以葱姜炒之,肉如翡翠。”夏日的排挡,吃烧烤,喝冰啤,吮青螺,已是夜市的一道风景线。
蚕豆一般在清明前后结荚,立夏时成熟,故又名立夏豆。鲁迅是高第的同乡,家乡的美食应该在他的童年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温馨的记忆,所以他在《社戏》里写和小伙伴们坐乌篷船去看社戏,在回来的路上,看见岸边都是绿油油的蚕豆,勾起了大家的馋虫,于是偷一点来煮吃。大伙一致赞成,剥豆的剥豆,找柴的找柴,生火的生火,然后加清水煮,煮好后用手撮着吃。“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成年后的鲁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茴香豆就是用茴香炖煮入味的蚕豆,是绍兴的时令小吃。浸入茴香味道的蚕豆软绵可口,清香微甜,回味悠长,孔乙己排出九文钱,在落魄的人生里,获得了短暂的欢乐和满足。
其实,这些舌尖上的美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是变成文化和文明的积淀,一代代传承下来。立夏之日,现在民间依然有“尝三新”的食俗,尝的都是前人品过的清欢。南京的“三新”指的是樱桃、青梅和鲥鱼,分别产自玄武湖、高淳和镇江;苏州的“三新”则指新熟的樱桃、青梅和麦子,还有饯春宴,先祭祖,然后自己吃;无锡分“地三鲜”、“树三鲜”和“水三鲜”。“地三鲜”是指蚕豆、苋菜和黄瓜;“树三鲜”是樱桃、枇杷和杏子;“水三鲜”是海蛳、河豚和鲥鱼。
这是来自自然节气的馈赠,带着赏味时限,带着天人合一的文化,带着乡愁,吃一口,你便会觉得这个夏天会永远生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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