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边的狍子
作者:丁路
狍子印象
北方人没几个不知道狍子的。狍子吃草、长得像鹿,草黄色、短尾巴、尾根下是白毛。有句歇后语“狍子屁股——白腚(定)了。”就是从这儿来的。还有一句话叫“傻狍子”,常常是在挖苦一个老实憨厚又傻乎乎的人时用的。
狍子的确傻得可爱,有位司机夜里开卡车撞了一只小狍子,断腿的小狍子看到人们围着它,疼痛、惊恐得发抖。“我不想撞它,可前大灯一照它就不下道了。送给动物园吧?瘸的,只好*了。”
狍子肉全是瘦的,比牛羊马肉好吃。据说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利湿、壮阳及延年益寿”之功效。狍子能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里歇息,它的毛皮非常保温,用鄂伦春人做成的狍皮筒被,可以赤身睡在冰天雪地里。鄂伦春猎人是最了解狍子习性的了,即使射击位置不利,第一枪打不着也不要紧,狍子跑一段后,一定会停下来回头张望, “到底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于是猎人再稳稳当当地补上一枪。
狍子这么傻、这么温驯、每天都有被狼吃掉或被猎人打死的危险,但为什么没绝种呢?原因就是它能吃苦。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西北风把大小兴安岭的山坡吹得极其寒冷,齐膝深的雪盖住野草,只留一点干黄的草尖,柞树上倒有一些枯叶,能吃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但狍子能够忍受这种凄凉而残酷的环境,而且一到春暖花开时节,便会有小狍子诞生。
其实下乡知识青年里也有像狍子一样的人,单纯、专一、朴实、执着、耐劳、顽强、乐观、向上。他们曾在那个时代把青春的热血,像狍子一样天真而无奈地洒向田野和山川,并且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黑龙江边、小兴安岭山麓的狍子。冬天,它们忍受着零下40度的严寒、吃着枯草、防备着狼。
老乡们世世代代使用的工具,其中钢钎、雷管、导火索是石矿专用的。
第一章 寒冷的冬天1-1 寒夜巡逻(1968.12.17)
后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队人沿着黑龙江边悄悄地移动。基干民兵组长打头,后边跟着七八个社员。只有组长扛的是支真正的大杆枪,其他人都是木枪、铁叉、斧子和铁锹。上边说,最近某些村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气焰嚣张,山里还发现了信号弹,可能有特务在活动,作为中苏边境要地,必须加强警惕,夜间要派民兵巡逻。于是全村民兵,加上最近从蓝河县城下来的三十五名知识青年,按每天前半夜一伙,后半夜一伙的排上班儿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干活,所以都愿意摊上前半夜。本来这属于机要活动,最好是有资格拿枪的基干民兵参加。但人手不够,一般民兵也上。后半夜人更不够了,就连唐木这种出身不好的,也都拎根棍子什么的凑数去了。
初冬的深夜寒冷、野地里坑坑洼洼绊脚。白天的活儿挺累,刚睡三个钟头就起来,很困。下乡青年虽然年轻,却远不如当地老头能熬。远山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声音凄惨、瘆人。书上写的“鬼哭狼嚎”原来是这种声音!老乡说那边山上有狼群,叫“狼山”,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大白天上山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让狼吃了,光剩一些骨头了。一个人走危险,不过巡逻组有枪、人多,啥事儿都没有。
今天巡逻组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是刚来的下乡干部邵先。邵先二十二岁,高三时曾带领造反团先遣队冲进“蓝河县公检法”,后来挤到公安局当上了工作组副组长,拿枪、抓人、审案子他都行。他个儿也高,长得就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看就是个将来能当官、有出息的那种样儿,不久就跟县革委会里一个不小的官的小姨子结了婚,别人上山下乡,他却当上了个小干部。不过这位喜欢伸张正义、血气方刚的年轻小干部老改不了好造反的毛病,都站住脚了还不赶紧溜溜上边、再往更高地位上拱一拱,他却给领导写大字报。正好单位里下放干部人数凑不够,领导说他“趁年轻,到广阔天地锻炼锻炼对将来发展有好处”,就下去了。这一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这下放干部身份和那些下乡青年有多大区别?自打结婚后,小两口就从没停止过吵嘴,这回媳妇说什么也不跟他下去,还说要离婚。
他进老江屯的第二天就赶上这次巡逻。本来他的心情与唐木一样,都是十分沉重而忧伤的,不过他刚刚听过村革委会主任严贵宏介绍当地的阶级斗争形势,以及几个重点专政对象,尤其还告诉他一个极其秘密而又令人震惊的消息。这消息对于村领导来说,无疑是麻烦和负担,但邵先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立功机会。一旦事情如此,并且是由他查明的,此案将震惊全乡、全县,不,也许震惊全国,可能连党中央*都能知道!有了成绩,就不仅仅是个回县城的问题了,到那时,她爱离就离,漂亮的有的是!他相信自己的侦探能力,决心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屯子里打个出色的伏击战。其实人,只要有了奋斗目标就会挺起精神来,听着狼叫的邵先,倒像是听到敌军号角的战士,准备发起保卫革命大好形势的冲锋了!
而同样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夜晚,唐木却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别人是身上冷,唐木是从心里冷、凄凉的冷。这时巡逻组的人也累了、困了,于是在村外看大田的一个破房框子里歇个脚。房子没窗没房盖儿,组长在地面中间围几块断砖头、凑一把干草和树枝生起火来。邵先借着火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唐木。唐木十九岁、中等个儿、偏瘦,从他脸上还多少能看出一点是城里来的知青,如果光看衣服,就冲那窝窝囊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裤,根本就看不出跟当地农民有啥两样。其实他们以前都在一个学校上学,邵先高三时唐木高一,偶尔也见过,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校就大乱了,人也都大变样了,如果不是严贵宏告诉,即使走个对面也看不出他就是唐木。
记得原来唐木不这样,家里有钱,还雇了个苏联保姆,娇生惯养的,穿的也洋、学习也好,全校有名,属于“走白专道路”的那种类型。他爹更有名,医术好,全蓝河城加上周围屯子没有不知道唐大夫唐院长的。要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谁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说阶级斗争,那是相当的复杂,他表面上号召全院学习外语,实际上是为了培养他的反动接班人,他表面上收集医学文献到深夜,谁知道他收集的是什么鬼情报,说不定他是利用半夜三更给美蒋、苏修打电报呢!他为什么几十年呆在这个极其寒冷的边境小县城不走,是为了维护边疆人民的身体健康吗?不!他是在执行反动主子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从表面上看,他治病时,上到军区司令、地委*、下到普通工人、郊区农民,一视同仁,其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的特务活动!如今这个披着名医外衣、深深地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狡猾敌人,终于没能躲过文化大革命,被革命造反派揪出来了,经过多次严厉批斗、数次抄家后,关进远离边境的监狱,准备接受人民的审判!
不过邵先也记得他小时曾得过重病,半夜敲唐大夫唐维朴家的门,被这个阶级敌人救过命,但这些没必要让其他革命同志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好比大浪淘沙,你唐木同反动老子划清界限咱们就是战友;如果是站在十字路口,我就应当拉你一把;如果你执意同情你老子今后就没好;如果你也走反动道路那是螳臂当车白费力;如果你跟你爹一样从很早起就是一个潜伏下来或发展过来的的特务,那就不客气了。当然也有一种极其意外、极其特殊的可能,那就是他父亲后来判明并不是真正的特务,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兼走资派,但唐木本人在这场阶级斗争大风大浪的考验中开始仇视革命,并选择了一条与党、与人民为敌,投靠国外反动势力,甚至为苏修充当走卒的不归之路。
邵先对自己客观而完整的分析感到十分满意,他意识到担子是沉重、艰巨而光荣的。
烤完火,巡逻组又要上路了,大家都往火堆上撒尿熄火。邵先的思路被打断,他发现唐木是磨磨蹭蹭地解开棉裤,而且他的尿比别人少而黄,于是继续思索起来:为什么唐木经常一个人上山?如果是为了套狍子为什么晚上也出去过?他为什么不怕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