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万物, 人食万物中可食之物,借以养育和维持生命,故人之生命与天地便有了更多的链接,也被赋予了天地精神。
三十多年来,四川烹坛上有一种人云亦云的说法:郫县豆瓣是川菜之魂。
是的,那么多久吃不厌、令天下食者津津乐道的传统经典川菜,如回锅肉、豆瓣鱼、陈麻婆豆腐、蚂蚁上树等,设想若不用郫县豆瓣调味,那必然要大大影响味觉, 降低菜品身价, 甚至丢掉经典桂冠。
但细细想来,“郫县豆瓣是川菜之魂”这一说法,似乎又有点以偏概全,它无视川菜的进程和现状,它囿于川菜的创新与发展。君不见不用郫县豆瓣调味的川菜,如烧什锦、坛子肉、脆皮鱼、樱桃肉、蒜泥白肉、锅巴肉片、大蒜烧肚条、开水白菜等,一律拒郫县豆瓣于锅外,仍成为川菜之经典,从而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享誉全国乃至世界。据此,我认为应该这样说方为客观:郫县豆瓣是“川菜之魂”之一。
幼年时,若在外遇事受惊,像三魂丢了二魂般嚎啕大哭。奶奶见状,往往把我牵回家,抱在怀中,哼歌谣诓道:“娃娃娃娃不要哭,三魂七魄就到屋。娃娃娃娃不要闹,三魂七魄马上到。”歌谣好听感人,我破涕为笑。奶奶说:“这下好了,你三魂七魄附身了。”及长,面对喜爱的川菜,忽想起奶奶哄孙儿的谣词,便引发了一些异想:川菜也有三魂七魄吧?
哪三魂?郫县豆瓣、高汤和芡汁。
哪七魄?豉、姜、葱、蒜、糖、醋与花椒。
我眼里,最具有三魂七魄、且将其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川菜,莫过于川西坝子乡村菜馆的乡厨所烹制的回锅厚皮菜。
此菜的标准做法是,将刚从地里摘回的新鲜嫩气的厚皮菜(约800克) 洗净切段,先入沸水锅中焯七分熟,去其碱性和涩味,捞起沥水。然后将剁细的郫县豆瓣(少许) 和豆豉, 及少许花椒、姜粒、葱花、蒜粒,下入加有少许精盐的油锅煵香。接着,将焯过的厚皮菜倒入油锅炒香且熟,再“请”一勺刚熬好的高汤入锅,浸一两分钟,使之滋润甘美。最后,将糖、醋和葱花(均少许) 对匀成芡汁,倾入锅中翻炒几下,武火收汁成菜。
这道菜是川菜粗菜细作的典范,是川西坝子“民”气深广的布衣美食,老川人最爱用新稻米饭与之伴餐。其味,可谓妙不可言。谁说不可言?此味只是民间有,天上宫阙何曾啖。这样搭配的价廉味美的绿色美食,真正体现的是一个“香”字。
回锅厚皮菜这道菜的调料,为什么把川菜的三魂七魄都用齐了呢?吕不韦《吕氏春秋•本味》篇中有一句话:“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调料齐而量要微,回锅厚皮菜正好诠释了这一高论。早在多年前就走出国门的陈麻婆豆腐,其魂其魄,亦与回锅厚皮菜烹制方法大同小异,有异菜同理之处。限于篇幅,谅不赘述。
四川有句谚语:是什么菩萨涂什么颜料,是什么菜肴配什么调料。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农林牧渔,食材丰富,厨师做菜,取多用宏,故而百菜百味。食材不同,调料必异。加之川菜烹饪,技法多端,所做菜品,其魂魄必然转化。鉴于此,我要强调一句:上述的川菜三魂七魄之说只是个基本概念,并非一成不变。为何?请看下列分解。
少年朱德,当过货郎,常到崇宁县(今郫都唐昌镇) 去办货,也常吃崇宁县丁字口一家饭馆的洋芋泥。建国后,一次,朱德视察都江堰后回成都途中, 洋芋泥引发了他的美食记忆,于是绕道至唐昌镇专门去吃几十年前曾吃过的洋芋泥。可见,这洋芋泥是非同一般的好吃。
好在哪里?好在这洋芋泥是用上佳猪板油,中火勤翻快炒,直炒到表面、锅底出现薄薄的白蒙蒙一片时,撒上少许自磨花椒面和香葱花炒匀,起锅成菜。我认为,这道菜的魂是猪板油,魄是花椒面和香葱花。
宋代爱国诗人陆游喜用嫩笋入菜。当年,他在蜀州(今崇州市) 任上,不时去鸡冠山挖取细长嫩笋(山民叫牛尾笋) 做菜, 与山民共餐同乐。陆游爱笋如痴,还写诗说在梦中常吃“龙孙”。可谓“风吹竹叶龙摆尾”。他把竹子比作“龙”,把细长的嫩笋比作“龙”之“孙”。陆游当年所吃的“龙孙”菜,名曰白油龙孙。白油者,猪油也。这道菜的魂,即猪油。为笋立言之权威,当数清代大才子、戏剧家李渔。他说:“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这一字,指的就是笋。笋之鲜,必须“旋摘旋烹”“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 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他还说:“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 则不见其甘, 但觉其鲜之至也。”不必多说,李渔烹制鲜笋,其魂乃猪之肥肉。
当年,改革开放十多年后,成都夜市餐馆逐渐增多。为什么有一批出租车司机不约而同地选在草市街井冈山电影院(如今的和平电影院) 旁一小街上的夫妻店就餐?除老板娘服务周到外,还有该店的招牌菜清炒韭菜花的诱惑。司机们在夕阳下、晚风中,“吹号式”地畅饮着当时最流行的成都造绿叶啤酒,就着清炒韭菜花大快朵颐,再看看停放成“一条龙”的出租车阵仗,算得上是彼时成都餐饮夜市人气之代表。
我这个美食记者曾多次去该店纳凉消夏,顺便采访了夫妻店的帅哥老板。他说:“清炒韭菜花原叫韭菜花肉丝。不少食客们反映,此菜加肉丝不好吃,不加肉丝仍愿付原价。我便去新都县(今新都区) 的新繁镇与菜农商议并达成协议,加价请他每天上午送最嫩最新鲜的韭菜花来。这个菜是用纯正菜籽油武火快炒, 待七分熟时,放点老陈醋渗透,起锅走菜。司机们吃后都说香嫩爽口,消了他们开车一天的疲劳。”
不几日,我在好友办的《餐饮名流》报上,发表了以《风吹菜花满店香,蜀姬压酒待客尝》为题的文章,报道了这家诚信的夫妻店。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炒韭菜花放醋,其嗅觉视觉均无醋感, 其味觉于醋似有似无,那么,这道菜的火候正当时,这道菜的吃机亦正当时。”读到这里,诸君一定知道这道菜的魂是醋。
有一年处暑后,应烹友之邀,去广元市观女儿节。中午,我们到利州区一家知名餐厅就餐,差点找不到落座之处。究其原因,原来该店的招牌菜酸菜豆腐鱼,引爆了来自五湖四海游客的狂热追捧,几乎卖断了档。
酸菜豆腐鱼妙在哪里?妙在其灵魂——酸菜滋味。滋乃味之托,味是滋之依。味有依托,绝非寡味。此菜荤素平分秋色,青白相映成趣;汤色清纯,几可见底;旋磨豆腐,易于入味。我空口喝那鱼汤,不腥不腻;空口嚼那酸菜,不酸不咸……随之吃了个大汗淋漓,大爽之至!
由此,又让人想到出生于四川中江县的宋代州官、文学家苏易简。他说:“物无定味,适口者珍。”引申言之,菜无定味,有魂则珍,“珍”则“适口”。于是,我认为“珍”就是川菜魂魄之总和与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