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公号转自《南方文坛》
作者简介: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鲁迅研究方面的著作有:《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从五四到鲁迅》。选编有《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
传统母题的现代书写
—— 写在鲁迅《故乡》发表一百周年之际
文 | 阎晶明
那是整整一百年前,新年刚过,新春将至,时在1921年1月。鲁迅在北京,在自己亲自选定、倾力购买的八道湾十一号居所里,完成了一篇带有强烈纪实色彩的小说:《故乡》。2月8日,那天是旧历大年初一,鲁迅日记写道:“晴。春节放假。上午寄新青年社说稿一篇。”而这一“稿”,就是《故乡》。三个月后,《新青年》第9卷第1号上发表了《故乡》。从那以后的一百年间,在鲁迅所有的作品当中,《故乡》是影响最为广泛持久、评价最为确定的作品之一,是百年间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最稳定的鲁迅作品。目前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教材系列中,小学六年级有《少年闰土》,中学九年级又有《故乡》,可见其分量之重。无论历史风云如何变幻,对鲁迅以及鲁迅的创作有怎样的评价起伏,《故乡》的超稳定地位几乎是个奇迹。哪怕中学生“最怕周树人”的怨言里,应该也不包含《故乡》。
《故乡》是一篇范文。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想,幸亏创作了《故乡》,否则,鲁迅作为一个“最会写作文的人”都会在地位上打折扣。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却是,《故乡》似乎一直在以“美文”的“样板”存在着。作为一篇范文,它可以被无数次仿写,在仿写中又一次次证明它“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的恒定地位。然而,在鲁迅研究界,在鲁迅思想研究甚至小说研究中,《故乡》的地位并没有它在阅读者心目中那么高。这个强烈的反差或许倒是重新解读《故乡》的缘由所在。
吴冠中油画作品《鲁迅故乡》(局部)一 在影响力与研究的不平衡之间
最早对《故乡》作出评论的应该是茅盾。他以“郎损”之名,在1921年8月10日《小说月报》上发表《评四五六月的创作》一文,对《故乡》给予很高评价。认为“过去的三个月中的创作,我最佩服的是鲁迅的《故乡》”。并且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故乡》的核心主题,那就是认为作品的“中心思想是悲哀那人与人中间的不了解,隔膜”。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茅盾这一高度评价是基于三个月中的创作而言,而且他特别强调了自己当时所持的创作观,即强调“到民间去”。“到民间去经验了,先造出中国的自然主义文学来。否则,现在的‘新文学’创作要回到‘旧路’。”正是在此标准下,茅盾肯定了《故乡》。
1923年,小说研究社出版《小说年鉴》一书。作为“年鉴”,所收小说当然应是上一年度即1922年作品。收录了鲁迅的五篇小说《兔和猫》《不周山》《白光》《故乡》《鸭的喜剧》,其中唯有《故乡》是1921年的小说。“年鉴”对《故乡》的评价,直接转述了《新青年》发表时的编者话。“这是作者一篇很有名的作品,不但气氛清隽,地方色彩也非常明显。最出色的,尤其是在初见闰土一节。读了以后,觉得有一个驯良的安分的乡人,活现在眼帘前面。”
1924年,成仿吾的《〈呐喊〉的评论》一文认为,《呐喊》里,“唯《风波》与《故乡》是不可多得的作品”。在这篇总体上是否定鲁迅小说的文章里,不但否认了其他所有作品,而且即使是《风波》,认为“亦不外是事实的记录”。由此,《故乡》倒是成仿吾唯一没有否定过的作品了。
《呐喊》初期版本(左)
《呐喊 刘岘插图本》2021-09 人民文学出版社(右)
对《故乡》的评价从一开始就似乎不太一致。冯文炳在1924年对《呐喊》所做的专门评论中认为:“《故乡》《药》自然也有许多人欢喜,我也不想分出等级,说这一定差些,但他们决不能引起我再读的兴趣。——意思固然更有意思了,除掉知道更有意思而外,不能使我感觉什么。”而杨邨人在《读鲁迅的〈呐喊〉》里,又给予了虽未激赏,但也较为正面的评价。
这似乎也是《故乡》从一开始就有的定位。作为一篇美文,或在描写人物,表达对故乡的感情方面,在地方性的表现上,可以给予较高评价,但作为五四新文学背景下的创作,其意义似乎就没那么大了。茅盾局限在三个月时段的创作里肯定了《故乡》,他在1923年的《读〈呐喊〉》中,重点分析了《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并没有提到《故乡》。胡适在1922年《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认为,鲁迅“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也只提到同样两篇。1924年10月,诗人朱湘在《〈呐喊〉——桌话之六》里,对《故乡》表达了赞赏:“《故乡》是我意思中的《呐喊》的压卷。我所以如此说,不仅是因为在这篇小说里鲁迅君创造出了一个不死的闰土,也是因为这篇的艺术较其他各篇胜过多多。”但他也指出了《故乡》的不足,即最后三节说理部分“不该赘入”。应该说,这是一篇有自己看法的批评。他强调,“至于作者关于希望的教训,尽可以拿去别处发表,不应该淆杂在这里”。“我个人读完了这篇小说时候的感触,即是它创造出了一个不死的中国乡人,而非关于‘希望’的任何感想。”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多见的对《故乡》的专门评论。
后来的若干年,对《故乡》的评价当然会出现在鲁迅研究的文章著述当中,但就比例而言,莫不说比不上《狂人日记》《阿Q正传》,在专门论述和被提及频率上,《故乡》的频次应明显低于《孔乙己》《药》《风波》《祝福》,也低于《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陈涌在《论鲁迅小说的现实意义》一文中认为,《故乡》“是鲁迅最被人喜爱的作品之一”。鲍昌的文章《鲁迅小说的几个美学特点》中谈到了《故乡》的艺术特点,应是关于《故乡》的有代表性的评论。但总体上,仍然略显不被重视。即使是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这样著名的著述里,在其最早发表的论文中,关于《故乡》,也只是在从讨论进步知识分子的角度上谈了一下。《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的五卷当中,只有一篇专门谈《故乡》的文章,是作家兼学者许杰的《谈〈故乡〉》。许杰认为,在艺术上,《故乡》与鲁迅其他小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其他的作品大都是客观的现实主义,而《故乡》则是“主观的抒情的东西”。他甚至说“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抒情诗还来得确当”。
《故乡》于是变成了这样一篇作品,在描写农民方面没有《阿Q正传》典型,在描写知识分子方面也没有《孔乙己》有代表性,也不像《祝福》和《明天》那样对妇女的描写更加集中。它没有《狂人日记》尖锐,还不像《风波》那样在“无事的悲剧”里触及了“当下”的革命。现代和传统的冲突没有写到极致。这么多年来,它却又是鲁迅最著名的作品之一。闰土形象、杨二嫂的模样,在公众心目中的知名度,比起阿Q、祥林嫂、孔乙己,一点也不弱。
这种现象真是既诡异又奇特,值得玩味。
二 在虚构与纪实的纠缠之间
作为一篇小说,《故乡》经常被拿来作纪实作品解读,然后又有知情者来指出其实多是虚构。虚构与纪实,于是成了《故乡》的主要争议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和耽误了对作品内涵的深刻理解。其实,五四时期的小说中,无论是哪一流派,“自叙传”色彩都是十分浓厚的。把《故乡》拿去和郁达夫、冰心、郭沫若等的小说比较,已经在“自叙传”方面很克制也很隐晦的了。那一时代风潮中的小说中,留有纪实的痕迹不但不是小说的毛病,反而倒是增加小说可信度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