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文革时期
“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全民生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统治,对人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观念的压迫和收束,对灵魂的囚禁和收割。
“我怕,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处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
“你跳呀,我在那儿呢。”
“你不在那里,你不在那里,小楼,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菊仙的政治敏感性告诉她,暴风雨已经来临,她知道自己妓女出身的政治危险,担心段小楼会在这场暴风雨里站不住脚跟,抛弃她、负她。他们唯有用激烈的性爱释放压力。
“段小楼,你是霸王吗?”
“不,不是。”
“你不是一直是霸王吗?”
“那都是戏,不是真的。”
再三声明,戏里的霸王不是真霸王,段小楼经不住现实里过于严酷的摧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揪出黑帮,斩断黑手!揪出伸进文艺界的黑手!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牛鬼蛇神们正当道。
“他是个戏痴,戏迷,戏疯子!”
“谁?说清楚。”
“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戏的,他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他都卖命地唱,玩命地唱!”
“避重就轻,你不老实。”
“段小楼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抗日,抗日战争刚刚开始,他就给日本侵略者唱堂会,他,他就,他就当了汉奸。”
“打倒程蝶衣!”
“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北平姓袁的反动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戏,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给地痞流氓唱,给宪兵警察唱,他,他给大戏霸袁世卿唱!他抽大烟,他抽起大烟来没命,不知抽光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和汗。”
“揭,揭实质问题!说!”
“他为了讨好大戏霸袁世卿,他,你有没有?他给袁世卿当,当…你有没有!你当了,你当!”
段小楼揭发程蝶衣是“戏痴”、“戏疯子”,“只管唱戏”,“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他都玩命地唱”,而这正是对一个艺术家的绝烈赞许,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艺术热爱的成全。
反复追问“揭实质问题”,这是一个挖掘深层心理过程,最后段小楼说的是程蝶衣与袁世卿的暧昧关系,可见他对此事的在乎之重,近乎于是在嫉妒和吃醋。段小楼不敢直言自己的猜想,可能正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对程蝶衣的感情里的特殊成分,不是不爱而是没有勇气爱。
没有比政治更能放大人性的了。在极端条件下,段小楼被迫伤害自己最爱的两个人,不能完全怪个人,更多是因乎苦难的时代。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段小楼,你,你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报应。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报应,报应!”
程蝶衣所爱的人,在时间的洪流中一一背叛他:妓女母亲(把他卖给戏班)、师父关爷(把他卖给张公公)、徒弟小四(篡位、迫害)、师哥段小楼(把他卖给红卫兵),或者还能加上商人那坤(出卖蝶衣所爱的段小楼)。就连京戏艺术,在现代戏时代也背叛了他。
有了足够的戏剧张力作铺垫,戏剧冲突在高潮中释放。“你们都骗我,都骗我”,人物行为欲扬先抑,张国荣哀伤的脸让人心疼,程蝶衣是被众生所骗,也是被自己所骗。活着,是不停地用意义和情感“骗”自己,成全自己。“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极其经典的台词,引得观者对一个用灵魂、用生命追求艺术的赤子的心酸。“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程蝶衣知道女人能软化男人,也知道自己对段小楼的情意为世所不容。
“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一方面,程蝶衣犹如仍在戏中,另一方面,是段小楼作为父性形象的崩塌,导致程蝶衣的心理崩溃。“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蝶衣身在棘丛,最后记挂的仍为京剧传承,京戏的存亡关乎蝶衣自己构建的人戏一体的精神世界。
6、和平时期
文革平反,改革开放,社会又需要戏剧艺术的精神哺育和慰藉了。
程蝶衣却选择人戏一体,死于戏中,回归自我。
段小楼脸上有生死离别的悲恸,也有对师弟从现实解脱的欣慰,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的小豆子和小石头。
三、段小楼的三退三出
1、一退
被日本人拘禁过后,菊仙作为女性软化男性,女性的慰藉替代了艺术的慰藉,消减段小楼唱戏的志向,退出戏坛。
“不唱戏了。往后啊,我太太平平地跟你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小子,我一下得俩,够了,不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