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涛
一
年少家贫,落下口重“毛病”——只要见着越地霉千张、徽州毛豆腐、甬城臭冬瓜之类的“烂”食,就像馋猫闻腥,食指大动。汤溪烂菘菜,因有地理之便,闻香流涎,更是来者不拒。
烂菘菜的主材是高脚白,产自汤溪镇厚大村。慕名前往,支部*范风有二话没说,直接将我们领到了腌制点。
厂门口有一中年妇女端坐在矮板凳上,神情专注——左手操起一棵高脚白,再用右手里的小刀削去菜叶,那麻利的动作让我想起中午在厨房拾掇芹菜的美妙时光。
雅俗尽在一棵菜。蔬菜之中,白菜最具女人味。女人常被比作白菜。坊间俚语“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说的就是好女遭遇渣男。
白菜品种多。小白菜如青葱少女,活泼青涩;大白菜是中年妇女,圆润稳重。高脚白,就是白菜中的窈窕淑女——身长腰细,白皙雅致,顶上一圈浅浅的绿叶,颇像俏皮的女孩头上扎的蝴蝶结。
台北故宫的翠玉白菜。据CFP
2015年夏天,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到了镇院之宝——翠玉白菜,据称是光绪瑾妃的嫁妆。嫩白的帮儿,鲜绿的叶子,鲜活欲滴,上面还爬着一只蚂蚱,一只螽斯。古人用白菜寓意新娘的纯洁,而那两只小虫则是对多子多福的憧憬。
记得吴昌硕大师有一幅蔬菜图:细瘦的长白菜,帮子紧致地裹着,叶子却花瓣样散开,色与色,墨与色,浑然一气。仔细想去,那逼真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厚大高脚白。
高脚白俗称“厚大白”,厚大村村民又多姓“范”。于是,灵光一闪,蹦出文题:高脚白,美人范。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立冬过后,曾不止一次去家居附近的菜场溜达,企盼邂逅,“娶”进家来,却总是失望而归。
二
白菜有“国菜”之誉,坚挺的资历装在《诗经》中。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菘”即白菜。陶弘景说:“菜中有菘,最为常食。”至于为何叫菘,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埤雅》中解释:“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
俗中见雅,实乃白菜本性。高脚白,又是白菜中的另类。据说,早在宋朝嘉定年间,厚大先祖就开始种植了。
说来也怪,来自同一母体的白菜种子,埋在厚大的沙土里,就出落得杆子高壮而叶子稀疏;要是落在别地,哪怕是周边不远的上盛、宅口、后徐、上境等村落,也会失却修长身材,长得比小白菜略为粗壮的大路货。
一方水土成就一方风物。南橘北枳是这样,就连汤溪白辣椒、罗店金佛手、黄湓落汤青等等,无不得益于自然环境的造化。
种植大户刘慧芳从百姓手头流转土地已有20余年,先种水稻,后栽果树,最终锁定高脚白。她面露喜色,扳着手指算账:立秋下种,小雪收获,再苦再累也就两个月。一亩田地可产鲜菜5000公斤左右,按4比1折算成烂菘菜,亩均市价3.2万元,效益还是比较好的。
市场是根指挥棒。粮果既然没有蔬菜划算,农贸市场当然见不着我想要的高脚白了。
三
高脚白是为烂菘菜而生的,虽然幼苗期与普通白菜无异,也要历经疏苗、移植、培肥的生长过程,但普通白菜长到二三十厘米就不再长高,而高脚白犹如女大十八变,“噌噌噌”地往上窜,平均株高一米余。
“高挑”往往与美女沾边,是个养眼的词儿。厚大村有个“斗菜节”,俨然就是“选美节”。2020年,一棵株高1.5米的“白菜王”拍得15800元。那情景虽说无缘得见,但不难想象,无论是台上走的,还是台下看的,一会儿凝神静气、窃窃私语,一会儿又群情激奋、掌声雷动。
激情过后是庸常。无论是获奖的,还是落败的,高脚白一旦起土离田,总归要“嫁给”黑不溜秋的陶缸。缸里一视同仁,没有高矮之别,才是发挥各自潜质的最佳归宿。
高脚白真是“女儿身”,水做的骨肉。洗净晾干切段,倒入木桶,以50:2.75的比例拌和粗(海)盐,腌渍24小时。菜梗狠狠地塌陷下去,绿茵茵的汁水漫涨上来。滗水,装缸,封口,一气呵成。
东阳、磐安等地的腌菜,嫩叶多多益善,厚大烂菘菜为何要统统削去?实践出真知。不去菜叶,汁水灰黑,臭味浓郁,卖相不好;削去菜叶,汁水清亮,臭味淡然,也更适应金华人口味。
厚大村四周通透,灌溉便利,房前屋后的边角地大多种了高脚白,一来方便日常烹食,二来家家户户都会腌几坛烂菘菜。
菜梗腌熟,即可取食。挖一把在手,晶莹透亮,色如琥珀,飘忽而至的气息颇像书香浸染的女子,绵柔,含蓄。
时间就是味道,时间也是钞票。菜梗自腌自食,只为尝鲜。直接售卖,更是不多。村民们洗脚上田,不厌其烦地把缸缸坛坛搬移至阴凉干净处,静候时光的酵化。
村民范佳佳是腌制大户,今年卖掉几坛明年就续腌几坛,始终保持300坛规模。村民范益生至今珍藏着1976、1985、2000和2010等年份的烂菘菜。
烂菘菜又不是酒,怎会越陈越香呢?
四
温贫暖老秋菘美。猪油清炒,蒜蓉吊鲜,绵糯生甜。炒菜梗,放辣椒,真不多见,只因同行的周兄喜欢,再炒无妨。且不说滋味,光那红白相间的色彩,便让人愉悦。还有,我要了醋溜菜梗,转眼上桌,爽脆生津,特别下酒。
长得漂亮的女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高脚白鲜吃,已是这般唯美,腌过之后呢?有一股“冲”劲,像山野村姑。用它炒牛肉,实乃黄金搭档。切好牛肉丝,放进油锅翻炒到七分熟,加红椒丝、蒜瓣和姜末炝一炝,倒入新腌的高脚白和少许料酒,快速翻炒,起锅装盘,既脆又鲜。
豆制品是汤溪特产。炒千张时,只需添加几段腌透的高脚白,千张的滋味便生动起来。高脚白炒鸡蛋,也别有一番风味。即便什么都不加,直接将腌好的高脚白装盘,滴几滴芝麻油,酸溜爽脆,是稀粥的绝配。
想当年,大棚技术尚不发达。有过乡村生活的人,谁会忘记腌菜当家的漫长冬日?而“糊嗒嗒”的烂菘菜是厚大村专属,别地无缘消受。因而,只有爱吃者才会念念不忘。
烹食烂菘菜,菜籽油、白辣椒和嫩豆腐是必不可少的标配。但是,能否“滚”到位,就看掌勺的手艺了。
热锅大油,爆香姜、蒜和白辣椒,舀几勺烂菘菜(酌量),加少量水,切入嫩豆腐,大火烧开,“滚”至豆腐浮起,汤汁浓稠,再撒少许现磨胡椒粉。起锅前,以蒜叶或葱花点缀。
烂菘菜滚豆腐,鲜咸热辣,“臭不可闻”。端上桌来,嗜食者胃口大开,欲罢不能;厌恶者,掩鼻离桌,唯恐避之不及。
烂菘菜是有故事的。有个小食堂只因“首长”喜好,每周一“滚”乃铁定的“食单”。两年后,头儿外调。人刚走,茶未凉,烂菘菜已被“拉黑”。
西谚云,我的美食也许是你的毒药。据说,烂菘菜之所以不招人待见,是因为怀疑含有“不良成分”,不少人因此心有戚戚。
“百菜不如白菜,诸肉不如猪肉。”白菜之美,李时珍、王士雄等医药典籍均有记载,无须赘述。而烂菘菜其实是发酵后的白菜汁,好处是益生菌多、臭中回香,缺点是盐分重,适可而止。
五
客观地说,健康之虑与口福之惠,是无须斟酌比较的。但面对美食的诱惑,心头忽生慢性自*的暗示,也是很对不起自己的。
口味犹如基因,与生俱来。我说这些话,不是劝你改变自己,而是想告诉你一个经得起查证的事实:
烂菘菜滚豆腐是厚大村乃至汤溪人的家常菜。2019年,它有幸代表金华市参加全省“诗画浙江•百县千碗”美食展示活动,捧回了含金量颇高的奖杯。而在厚大2200多人口中,80岁以上集中供养的老人有92位。其中,范轶峰奶奶102岁,至今耳聪目明,思维活跃。听说,她爷爷的爷爷就爱吃烂菘菜了。
烂菘菜是汤溪的特色菜,或许并非金华菜系中最可口的,但一定是信息量最大的那一款。它蕴含着金华西部的气候、物产和饮食习惯,还有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沉淀下来的生活方式和地方性格。
我们不爱,谁爱?!
作者简介:潘江涛,笔名“三川”,浙江省作协会员,致力于地方风物的挖掘与整理,有专著《金华味道》《美食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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