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佩戴佛哥哥佩戴观音的小说,主角娶了观音的小说

首页 > 娱乐 > 作者:YD1662024-07-25 06:04:47

女主佩戴佛哥哥佩戴观音的小说,主角娶了观音的小说(1)

《我见观音》小说

1、

宣榕九岁那年,北疆送来三名质子。最小的少年母族卑微,备受兄长欺凌。

她不忍,仗着身份高贵,帮他数次。

最后换来俊朗精致的少年面色沉冷,浓密睫羽垂颤。他打翻杯盏,在一片狼藉里嘲讽:

“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没人教过你么——”

“不能一帮到底,就别给任何人希冀?”

少年眸光色厉内荏,犹如伤痕累累的幼狼。

宣榕无言以对。只能将大齐将领缴获献她诞辰的漠北宝刀,递给少年。

轻声用他们的神明祝福他:

“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2、

质子归北后很多年,大齐欲与北疆结盟,共攻西凉。

北疆使臣入京都,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不请自来的耶律尧身上。

传闻里,这位新任统领残忍嗜血。不好打交道。

可在登上汉白玉阶后,他恭顺地单膝跪地,向跟在帝王身后的宣榕,行了个最高的教礼:

“昭平郡主。”

3、 

耶律尧十二为质,十六归北,二十弑父、一统北疆。

他像是爪牙渐锋的狼王,慵懒随意,冷漠无情。草原最美的姑娘,也不能让他动容。

只有亲信知道。

他贴身佩戴的护身符,每晚擦拭良久的弯刀藏月,

都来自一人的馈赠——

那是年少时高悬的月。

月光照耀他身。

*

后来,在塞外意外重逢。

那夜,耶律尧率领部队,横跨苍岭追*兄长——

鲜血残肢里,他看着清敛高贵的少女,收起桀骜不驯的爪牙。

纵使心里百转千回,也只轻轻转动手上扳指,面上不动声色道:

“……小菩萨?”

*

昭平郡主曾随邱明大师四海布施。

百姓称她在世观音。耶律尧听过很多次。

所以。

万千神明在上,他恭拜神女,但愿——

我见观音多欢喜,料观音见我,应如是。

塞北

  昭平三年,宣榕一直旅居西北,绘制佛像。

  住了小半年,久到开始有人打听她是否成婚。

  宣榕愣了片刻,才笑道:“未曾。”

  媒婆又问:“那可有婚约啊?”

  “亦未。”

  幼时身体不好,没人敢来定亲。

  倒不是怕娶了病秧子,而是她身份太过尊贵,母亲是当今帝王胞妹,父亲则是昔日探花、今朝首辅。

  世家贵族都担心万一订了婚,小郡主来场风寒,皇家都要归罪他们克她。

  媒婆登时来了兴致:“以容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居然还没说亲,少见啊!”

  说着,她眼神带了点狐疑:“可是家里头犯了什么事……”

  “身子不好。”宣榕不欲多谈,拿起细管毫笔,开始白描一尊卧佛。

  媒婆“哎哟”了声:“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是难被人瞧上!”

  宣榕笔尖一顿,她素衣如雪,檀木为簪,没有一丝多余的华饰,端的是雅致清冷。

  被人随意揣度,倒也不气:“杨婆婆想说什么?”

  媒婆得意笑道:“容姑娘,你可知咱们县老爷是谁?”

  宣榕和县衙打过交道。

  这边庙宇虽多,但多处古庙封存。

  今年初春,他们拿着州府的特令远道而来,让县衙找人开了门。

  官吏们以为她是州府聘用的画师,对她一行算是客气。

  宣榕承过这份情,所以,她依旧保持了教养:“曹县令。”

  媒婆却误以为她在默许接下来要说的婚事,大喜过望,道:

  “那容小姐可知,县丞家有位小公子?年方二十,生得那叫一个英俊。前几日在街上看了姑娘一眼,回去后失魂落魄好久,央着我来说亲呢!”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一直抱剑立在宣榕身后的女侍卫,危险地眯了眯眼:“那个眠花宿柳、妾室十几个的曹孟?”

  媒婆不以为意:“男人嘛,哪有不风流的。”

  又有些不悦:“容小姐,你这丫鬟也真是,主子说话还插嘴。知道曹县丞什么品阶么,说出来吓死你们!”

  宣榕:“……”

  媒婆眼里青天大老爷曹县丞,七品。

  她身后这位“丫鬟”,名唤昔咏,是开国后*第一位女指挥使。

  不才,“区区”从三品。

  只因是随行三个侍卫里唯一的女子,肩挑了贴身服侍她的活儿,就被误认为丫鬟——着实冤枉。

  宣榕一时啼笑皆非,干脆搁了笔,无奈道:

  “我晓得杨婆婆意思,也多谢您一片好心。可我这一两年还有事务要忙,再过几天,等到中秋流沙平静期,更是要启程西行,去万佛洞勘绘的。”

  她起身给媒婆续了杯热茶,客客气气道:“怕是要拂您好意了。”

  媒婆瞬间变了脸色:“容小姐莫不是瞧不起曹老爷家?”

  也无怪她这么想。

  眼前少女有着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细眉凤目,丹唇琼鼻,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像卷轴上工笔描绘的观音,垂眸敛目,悲悯世间万物。

  或许在媒婆看来,这等样貌,是个人都会选择待价而沽。

  宣榕不明所以,也端起茶来抿了口:“曹大人对我一行人多有照拂,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

  媒婆冷哼着打断她:“容小姐,老人家多一句嘴,你可不要不乐意。要知道,今朝好皮相,明日还不是变成黄花。一介孤女还想学人家‘奇货可居’,做梦……”

  一只剑柄越过宣榕的肩,抵在媒婆喉间。

  身后女侍卫握着剑鞘,语气森然:“你说什么?”

  垂眸品茶的宣榕,也轻轻抬起了眸。

  “一介孤女啊!”媒婆没把这*过人的剑当回事,飞快道,

  “在边境住了半年,也没家里人找。肯定是家里出了变故,来这边避难,想通过卖画立个清贵形象,好攀高枝吧?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错,但孤零零一个姑娘家,你还想撑到几时?嫁给曹公子为妾都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宣榕确实卖过十几幅不甚满意的山水画。

  一来,是学父亲少年时卖画为资、游历山川;

  二来,她将府宅前院单独辟了出去,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花钱如流水,散银用光了,这边又没银庄能兑开手头银票,才卖了些画给乡绅。

  没想到会被人这么看。

  饶是宣榕脾气再好,也淡了语气:“杨婆婆,我双亲健在,您口下留德,请回吧。”

  说着,她按住昔咏握剑的手,拿走剑搁在膝上,侧过头温声吩咐:“昔咏,送客。”

  *

  这本是个无人在意的插曲。

  傍晚,宣榕甚至照旧去了前院,瞧看那几个得了风寒的孤儿。

  直到大门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

  似是有人闯入。

  宣榕正在给孩童把脉,闻声指尖一顿,抬手,打开侧厅紧闭的窗户。

  半阖的窄缝里,能看到一群穿着布衣的家丁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起码二十多个,他们肩挑背扛,抬了三四个红木箱子。在左邻右舍的围观里,大摇大摆地将箱子卸在大院正中。

  肃静古朴的院落,喧闹起来。

  上午才打过照面的媒婆也在,左顾右盼,没见到宣榕,便吆喝道:“容小姐在吗?曹公子来下聘啦!”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忽然感到袖摆被扯了扯,低头一看,一个小丫头脸蛋烧得通红,仰头望她,眼里带了点畏缩害怕:“容姐姐……又有匪寇来了吗?”

  宣榕合了窗,依旧浅笑温和:“莫怕,是来了客人,你们在房里看会连环画。”

  说着,她将小女孩抱上铺了软褥子的木榻,走出门,待细心掩了门,才冷了神色,低声嘱咐身后昔咏:“去万佛洞前,换个结实的铁门。”

  昔咏抹着汗应是:“……是。臣再让人打几把大锁。”

  宣榕常年一身素衣,姿容清绝,刚从耳房走出,那媒婆就注意到了,连忙喊道:“哎哟容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怎么,刚和那些流民忙完啊?”

  媒婆这个“忙”字,就说得恶意丛生了。

  寻常人只知道这位容姑娘收留了一批无家可归之人,可这些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明面上是孤儿和老人,谁知道有没有藏几个精壮汉子呢?

  若是后者……那猫腻可就大了。

  人总是喜欢遐想,甚至能联想到她那两个沉默寡言、但高挑俊朗的男护卫身上。

  媒婆轻飘飘地几个字,让门外围观的乡邻们,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轻慢。

  “你们太吵了,吓到几个小丫头了。”媒婆欺负人,宣榕自然也没跟她客气,淡淡道,“上门做客,也没有不打招呼就径直闯入的规矩吧,杨婆婆?”

  宣榕一直以温婉示人,平时好说话得不得了。一些左邻右舍占便宜,摘她院里果子、侵她宅边闲田,她都没吭过声。

  媒婆也是以为这是个软柿子,才如此放肆,乍被冷言相待,还嬉皮笑脸的:“上午咱不是敞开说明白了嘛!曹公子呀,仰慕姑娘许久,让我来下聘呢。喏,姑娘你瞧,整整四箱聘礼,一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

  宣榕扫了眼准备得敷衍的“聘礼”,打断她:“我上午说的很清楚,暂时没有婚配的打算——”

  二十多个家丁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身着窄袖青布衣的衙役,虎视眈眈盯着宣榕。

  若是寻常百姓,早就被这官权压得低头。

  媒婆也得意洋洋道:“这个容小姐你说了可不算。你父母没了,县老爷就是你爹娘,他让你嫁给自家儿子为妾,那是看得起你!”

  猝不及防多了个爹的宣榕:“……”

  她放弃交涉了,侧头,对身后人温声道:“昔大人,你看着办。别弄出人命就行。”

  半盏茶后。

  宅府门前,冷肃的黑衣女暗卫抱剑而立。

  她面前,二十多个壮年男子支楞八叉瘫了一地,四个红木箱子摔裂,摊散出里面寒碜的“聘礼”——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堆的棉麻,花纹都没有的青白瓷盏,几件过时的衣服,隐约发霉的米面……

  而女暗卫在一地的□□声里,面不红气不喘,眼神锋利如刀:“再来纠缠,就没这么客气了。”

  说着,她用力阖上门,落锁,去后亭复命。

  初秋的院落逐渐染了金黄,高大的银杏树下,落叶融金。

  少女坐在其上,裙摆铺展犹如霜雪,旁边围坐了一群小萝卜头,最小的那个才五岁,赖在她怀里,听她教他们念书识字。

  见状,昔咏耐心地等这堂课结束。

  夕阳落在了墙头,满园璨红,宣榕才将孩子们赶去吃饭,问了句:“没出人命吧?”

  “郡主放心,臣有分寸。”昔咏恭敬道。

  宣榕合拢膝上书卷,想了想:“拿了拜帖,带点礼,去曹县丞家里赔个不是吧。”

  昔咏面露迷茫:“……啊?”

  宣榕若有所思:“曹县丞应该不知道这回事儿。曹孟瞒着他闹的。”

  昔咏俯身,作倾耳状:“臣愚钝。”

  “我明面身份,是州府聘用的画师,为皇后娘娘献寿作图而来。”

  宣榕拍拍身边空地,示意昔咏坐下,“曹县令知道其中分量,所以他对我们一行一直很客气,有求必应,估计还想我这个‘画师’在陇西郡守跟前,替他美言几句。”

  昔咏在旁盘膝而坐,想了想:“确实如此,上次他就有这个意思。”

  “那曹县令自然不会糊涂到,让我给他家公子做妾。”

  昔咏恍然大悟:“所以是他儿子在狐假虎威!他还不知道!”

  宣榕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你去试探一下,但口吻放低点,致个歉,说我们没注意好分寸,让杨婆婆诋毁了曹县令‘爱民如子’的英名——别提曹孟。”

  她半月后会西行,回程之后就离开瓜州,自是无所谓。

  但一群老幼还住在府邸。

  不能和当地父母官撕破脸。

  昔咏颔首:“臣明白。”

  *

  恰如宣榕所料,曹县令果真被瞒在鼓里。

  他被自家儿子荒唐行径,气得火冒三丈,家法伺候后,了解到宣榕中秋要去万佛洞,翌日便牵了四匹骆驼来当做赔礼。

  骆驼到达院里,引得吃完晚饭的孩童们围观。

  宣榕也放下手中地图,从半阖的窗里望了眼雀跃的孩子们,失笑道:“不是说关外战乱,商贩都不做这边生意了,骆驼少得很么?”

  她都做好骑马去的准备了。

  “曹县令家自己圈养了一堆骆驼。”昔咏皱眉,“瓜州土皇帝呢,比我当初在京城过得都滋润。”

  宣榕拇指拂过腕间佛珠,垂眸静默片刻,问了个不相*问题:

  “关外什么情况了?可还闹腾?”

  传闻里,两年前,北疆老单于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个婢生子。

  这在重视血统的北疆部落,掀起了轩然大波。阏氏生的两个儿子自然不服,各方势力打了两年都未罢休。

  昔咏管过军报,不假思索回复:“最近闹得尤为激烈。恐怕只有哪一方死了,这场战乱才能停。”

  “那咱们不经过楼兰了。”宣榕用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叉。

  楼兰在大齐和北疆交界处。前朝遗址,建筑恢弘。

  但保不准会有北疆骑兵。

  她思忖着路线,淡淡道:“就在大齐境内逛一逛。”

  夜色渐浓,月光斜上。窗前挂镜被风一吹,皎洁月色一闪而过。

  在某个瞬间,照亮宣榕眉心朱砂痣。飞鸿一般,和烛火一齐跃入她清湛的眸里。

  似凡尘业火。

  而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北疆。

  毡帐篝火熏暖,人影幢幢。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了软布,擦拭雪亮弯刀。

  那只手骨节分明。往上,是玄铁护腕、绛黑狐裘,往下,暗黑的衣摆沾染了血迹,黑靴旁,一具温热的尸体尚在抽搐。

  断颈涌出的鲜血,洇红了地毯。

  男人却视若无睹,他肩宽腿长,靠坐在交椅上,坐姿颇为慵懒狂放,更衬得气质危险莫测。

  侍卫因为疏忽放入了刺客,跪了一地,愣是无人敢抬头。

  这时,有手下步履匆匆,掀帘入内,急切地传来探报。

  男人漫不经心垂眸听着,似是毫不在意。

  仍在认真地擦拭弯刀。

  从刀身到刀坠,确认再三没有血迹后,才合鞘,低笑出声:“逃?见*我不成,已经从楼兰南逃了么?”

  手下不知又说了什么。

  男人笑将起来,肩头微耸,声音像是愉悦极了:

  “闯入齐国领土怕什么?我只怕异国他乡,我亲爱的父亲,在天之灵——”

  “看不到我亲手*死他的两个,爱、子。”

月夜

  瓜州以西,就是西域。这里,有佛窟林立的万佛洞,向来不缺意图朝圣者。

  但路上流沙变幻莫测,一个不慎就尸骨全无。

  所以,自本朝开国之后,鲜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阅古籍,又打听了许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会消停”的消息。从年初就开始等,只等半月后的西行。

  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亲自去采购了吃食。

  昔咏和其余两个侍卫,准备防晒的衣物、抓钩刀剑之类的武器,和火折子、千里眼之类的物件。

  时间很快过去,八月来临,中秋将至。后院里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时,宣榕正坐在亭里,轻声叮嘱新请来的仆妇:“……西厢房那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点。唔,大概就这么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这半月,劳烦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给的定金丰厚,*活也简单,不过是煮饭打扫。

  那两个仆妇眉开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什么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转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愉悦:“那好呀,明日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了。

  顺便指挥工匠们,将新打的铜门安好。工匠们赤膊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无人注意到,街角出现一双阴鸷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老宅。

  眼底是盖不住的怨毒垂涎。

  这让眼睛主人本来能算清俊的样貌,变得扭曲丑陋。

  许久后,他对家丁道:“婚嫁的仪式可以准备了,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娶’过来。弄得越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想撇清关系,也没可能了。”

  家丁胆战心惊:“可可可是老爷……”

  “我爹呵,就想着巴结上司。一个小画师,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他弹弹袖袍,“等‘纳’进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到底没敢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麻利,想必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他一声冷笑,“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后越发干旱少雨。

  连续几日的艳阳高照,让风沙喧嚣。不过好在宣榕勾画的路线得当,一行人顺利经过蓝月泉、古驿站。

  这天傍晚,更是远眺见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连绵石壁。

  昔咏来了精神:“郡主,您看,万佛洞——”

  夕阳将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红。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头。

  随着骆驼走进,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丽的琥珀色双眸。

  宣榕是伴随大齐迈向鼎盛而成长的。

  可以说,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来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天生就宠辱不惊,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该心如止水,却还是被万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赞叹。

  神佛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或捻花高坐,或举止肃穆。壁画里的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袅娜飞天。

  抬头仰望这些神佛,只觉人渺小如尘埃。

  “……先停下来,我画几张草图。”宣榕喃喃道,干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卫们一道拂去壁画尘土,拿起羊皮卷轴,开始执笔临摹。

  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夕阳沉入天际,夜幕降临。星空下,荒野瞬间凄清冷寂。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树枝,轻声问询:“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啊。”宣榕很好说话,吃穿也都不挑。

  吃完昔咏烤的干驴肉,喝了几口热羊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布袋里一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说道:

  “从酒楼买了点月饼,大家分着吃吧。”

  昔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间露出浑圆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两个侍卫都是隶属公主府。

  不像昔咏少年时还闯荡过江湖、入伍挣过军功,这对孪生兄弟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京中吃喝玩乐再熟悉不过。

  闻言,年幼一些的容松长臂一伸,捞起油纸包,看到上面“田”字,惊讶道:“咦,田记都开到西北来了?”

  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味道一绝。每天排队的人能从望都西城排到东城。

  “没。”

  宣榕露出个歉意的笑:“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凑合吃吧。”

  众人:“……”

  容松嘟囔道:“啊,又是打着田记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们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种样貌,却是两般气质。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清朗,他的兄长容渡则更沉冷,像是深潭静渊。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却笑嘻嘻地拆开,“谁嫌弃了?郡主买的,就算是石头子我也照咽不误。”

  油纸包里,三种口味的月饼叠放,每种四块。

  比起京城糕点,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珑,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飘香之类的图案。

  四人分了月饼,宣榕也随便挑了块,细细咀嚼。

  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窜,光影勾勒出她精致侧脸,一缕青丝从颊边自然垂落,让少女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她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瞬间警惕,但还是说:“牧民猎狼,这个季节,正是群狼青黄不接之时。荒漠应该不会有野狼。”

  “可我听到狼嚎了。”宣榕侧了侧耳朵。

  谁不知道小郡主六感惊人。

  昔咏凛然:“容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立刻甩出飞爪没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视线极佳的最高点后,又拿出千里眼远眺。

  皎洁的月光里,昔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等她几个起落,从高处跃下,宣榕抬眸问道:“可是还有人和鹰?”

  昔咏抿了抿唇:“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强弩之末,但后者……”

  “起码五百人。”说着,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背负的双剑,像是在估量敌我差距,一字一顿道,“都是披坚执锐。至于狼,有一匹半马之高的雪狼。军队头顶有苍鹰盘旋,那是——”

  听到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断定,这些骑兵根本不是来自大齐。

  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只有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鹰驯马,豢养野兽。

  面前,昔咏已经三下两下踩灭篝火,像是怕吓到她,声音很轻安慰道:“郡主,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宣榕摇头,“万里荒漠,只有这里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择路,往掩体奔逃太正常了。”

  昔咏无言以对。

  宣榕却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轴:“收拾一下,打不过,我们就躲起来。”

  昔咏:“……是。”

  *

  几公里开外。马背上,耶律金早已筋疲力尽。

  他攥紧缰绳的手发白僵硬。

  侧头,余光里,哥哥头颅被追兵挂在马鞍上。那头颅表情狰狞,夜风一吹,呼啦作响,像是给他的催命符。

  而他们的弟弟,从小到大,哪怕在望都寄人篱下时,他们都不屑一顾的弟弟——

  正弯弓搭箭,漫不经心对准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惊。立刻趴倒在马背上。

  可那箭尖陡然下压,裹挟一股戾气,狂躁地射出,正中马腿!

  他被骤惊的马甩了出去。

  行至末路,在空中坠落的那刻。

  耶律金才赫然发现,他们这位弟弟放任他们逃窜这么远,也许是怀着恶劣的趣味,猫捉老鼠一般,想看他们垂死挣扎。

  否则以其箭术,方才能对他一击致命!

  耶律金绝望地想,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下属纵马狂奔,险而又险地接住他。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主人拽下了马,脖子折断得无声无息。

  马蹄卷起的尘烟里,露出耶律金一双不甘的眸。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属下性命算什么?等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定要将那杂种碎尸万段!

  这么想着,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里唯一的崖壁纵马奔去。

  这引得他头顶盘旋的苍鹰厉啼,穷追不舍,为身后骑兵引路。

  鹰啼声穿透沙漠,这次,终于结结实实撞进了宣榕耳里。

  狭窄的石壁间,无光无月,唯头顶一线极窄的星空。

  宣榕靠着冰冷的岩石,听到兵戈交接的铿锵,马蹄踏沙的奔腾,箭矢离弦的窸窣。由远及近,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路西行,最血腥的场景,也不过是昔咏手刃了一个山匪头子。

  但和近在咫尺的屠*相比,那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了。

  太平盛世里的明珠,不应该被这种*戮玷污。

  昔咏按照吩咐将潜望镜布置好,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就想捂住宣榕耳朵。

  被宣榕轻轻摇头,避了开来:“无事。”

  她静静地望着最近的琉璃镜。上面,经过数次折射,能看到岩壁缝隙外的追逐。

  唯一剩下的骑士驾驭快马,神色怆然。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伤,但不致命。擦肩而过的羽箭也仿若戏弄,擦破点油皮。

  直到身后人像是终于玩够了。

  一道急促的舌尖哨音响起,紧追不舍的雪狼闻令提速,将快马扑翻在地。

  骑士狼狈地在沙土里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他又张开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饶求助,或是痛苦忏悔。

  但他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就无力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瞳孔猛缩——骑士的脸和数年以前,北疆送来的三位质子其中一位,渐渐重合。

  这是……耶律金。

  漠北王庭的第二子。

  那追*他们的人,只能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宣榕所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颤的弓,淡淡吩咐:

  “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儿。”

  是成年男子的声线,低沉迷离,透着散漫慵懒,像望都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但偏偏又带了一丝森然*气。

  让人想起西北的烈酒与寒山。

既见

  果然。耶律尧。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

  但居然是他。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

  “质子是什么?”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

  流光剔透。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

  “主上。”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

  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里,他游戏玩乐的态度。

  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对月望去,一哂:“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

  随从皆怔愣。

  “这样瞧着——”他反手一扔,象征漠北王庭、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而他语气轻漫,“也不过如此。”

  这两句话嘲讽至极。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

  一时寂静,隔了会,才有人“哎”了声:“阿尧,回么?”

  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

  穿着铁盔,整张脸盖在盔甲里,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尼诺沙河的流沙,也就最近安分点,不宜逗留,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

  “回啊。”耶律尧懒洋洋的,“整顿一番,即可离开。”

  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但并未消损,精力十足。

  这是……要干什么?

  宣榕眉梢微蹙,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抽出腰间弯刀,砍向耶律金脖颈。

  宣榕:“……”

  她沉默地撇过了脸。

  但耳畔咯吱声窸窣,不远处,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

  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巫蛊之术。

  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

  没想到,耶律尧淡淡道:“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回去挂着。”

  副将“哎呀”了声,似是习以为常。

  一旁,昔咏忍不住低咒道:“父子?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

  确实是仇人。

  雪中初见很久之后,宣榕才知道,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

  父亲步步紧逼,改了一系列条款。

  其中一项,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

  宣榕托腮听故事,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改呀?”

  父亲耐心回答:“耶律尧?他是异域奴隶所生,刚诞下来天现异象,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暴怒,差点掐死他。而且北疆注重血统,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

  宣榕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出生时,不也天现异象,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也没人想*死我啊。”

  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伸手一戳她额头:“这哪儿一样?我们绒花儿是祥瑞。”

  宣榕却捂住额头,认认真真道:“一样的。娘亲生我时,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耶律尧出生时,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

  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一个缘由,为何一个被誉祥瑞,一个被骂不详呢?娘亲,这不公平。”

  见过大风大浪的父母,也一时语塞。

  最终,还是父亲温润笑道:“无关公平。只是他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耶律尧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在北疆,他是随时舍弃的质子。

  何况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不对家族抱有温情,似乎理所当然了。

  宣榕出神想着。

  终于,窸窣声停,她下意识想回头看,被昔咏捂住了眼。

  “郡主,别看,等他们走了臣就去收拾,别怕、别怕。”

  宣榕天生情绪寡淡,没怕,只是总觉得疏漏了点什么。

  直到骑兵们调转军队的驭马声响起。她才心头一跳——

  狼!嗅觉敏锐的雪狼!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下一瞬,狼啼声起,远处,兽类惨死的呜咽接踵而至。

  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几匹藏于其他山洞的骆驼……被雪狼发现了。

  与此同时。

  马蹄声、驭马声皆静。

  夜风呼啸声里,耶律尧轻轻问了句:“人数清点有误?”

  明明是极轻地一句话,但冰冷*意顺着话音蔓延。

  “耶律金骑兵一百二十三人,所斩也是一百二十三人。无误。狼王应该不是发现逃敌……”有骑兵小心翼翼解释,又惊呼,“是骆驼!这里怎么会有骆驼?”

  拖曳声由远及近。

  宣榕猜测,这是雪狼将骆驼拖到主人面前了。

  耶律尧“啧”了声。

  是不耐烦的语气:“商旅。找出来,处理掉。”

  又低喝道:“阿望,没短过你吃食,别什么都瞎吃!”

  “……该死的。”耳后传来昔咏的低咒。

  她像是扭过头飞速吩咐:“我冲锋,容松掩护和断后,容渡伺机夺马,带郡主走!”

  “走不了。”宣榕叹了口气,声音却很冷静,像是高山深涧、凌凌甘泉,“你们三个人再厉害,比得过耶律金百人骑兵?”

  耶律金都没能逃过追捕,他们带着自己这拖油瓶,只会更难。

  昔咏没吭声。她知道这是实话。

  而另一边,北疆的士兵纷纷下马,似是几人一组,分散逡巡。

  宣榕知道不能再等了,拂开昔咏的手,说道:“把小狼烟给我。”

  小狼烟是烟花一样的信号枪。能直窜云霄,若是夜晚,百里可见。像极了传递军令的烽火狼烟。

  一枚小巧精致的长铁筒,落在宣榕掌心,昔咏迟疑道:“最近的军队……也在陇西了。”

  距此二十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宣榕:“我知道。长刀不一定*人。”

  也可以震慑人。

  说着,她竟是直接从崖壁之间走出。身后,来不及阻止的三个侍卫,急匆匆追了出来。

  风飘过这座沉睡了百年的万佛窟。

  宣榕看到,骑兵如墨,在这张沙漠宣纸上勾勒纵横。

  而中秋的月色皎洁明亮,伴万里星河,璀璨滚落,倾倒在她身上。长风吹起她袖角白纱。

  紧张的气氛一滞。

  一时之间在场兵卒都心生恍惚,不知看到的是人还是神。

  宣榕将视线对准不远处的青年。

  不透过琉璃镜,才发现,他浓眉入鬓,眉骨高挺,唇却极薄,色泽浓艳。极端的反差,让他面容染了靡丽,英俊得近乎邪气。

  他早已下马,马鞍上立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

  而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抚上雪狼的后颈。青年身形颀长,正恹恹垂眸,声线压得很低,像在训斥贪嘴的雪狼。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四周寂静的异常。又像是若有所感,倏然抬眸,与宣榕四目相对。

  那个瞬间,一双纯黑如渊的眸里,浮现出无法掩盖的茫然失神。

  “……”

  宣榕刚想开口,就见耶律尧似是愣住,撂下玄马和雪狼,阔步径直走了过来。

  直到数步距离时,一柄紫色长剑横上了他的颈边。

  昔咏估计是没见过这种送头上门的怨种,欲言又止好几瞬,才环顾四周,厉声而道:“全都退后!”

  又简单急促道:“马!”

  三个侍卫磨合了一年,早就默契十足。闻言,轻功最好的容渡足尖轻点,飞身去抢最近的马。

  而耶律尧也似被惊醒,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

  疑惑扫了他们一眼,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轻而又轻的,笑了一声。

  他抬手,指尖捏住昔咏长剑,一掰,一折。

  佩剑削铁如泥,饶是借着扳指使了巧劲,也难免与肌肤相触,刹那鲜血蜿蜒滴落。

  耶律尧却看都不看,反手一掷,一截断刃如紫电,向容渡袭去,逼得容渡不得不身形一顿。

  同时喝道:“都给我回神!”

  只此一顿,在场所有的北疆士兵,都从误以为的“幻境”里都反应了过来。

  口哨四起,骏马奔散,容渡再无可能从擅马的草原儿郎手里,抢到马匹。

  耶律尧这才垂眸,他懒得管横脖的断刃,只静默地看着宣榕,半晌,才一边转动手上被血浸染的扳指,一边似笑非笑,吐出几个字来:

  “小菩萨……你怎么在这?”

交易

  为何只带三个随从,孤身远赴西北?

  说来复杂——宣榕幼时多病,护国寺住持说她佛缘深、尘缘浅,二十岁前最好远离皇权,在尘世广结尘缘。

  无人当真。

  直到十三岁那年,她病得奄奄一息,太医院和鬼谷都束手无策。父母迫不得已,连夜送她南下。

  她在姑苏寒山寺住了一年,养好病,随邱明大师四海布施,吃过糟糠咽过干粮,风餐露宿走遍红尘。

  却真的没再病过。

  所以父母与其说是随她独自西行,不如说,是不敢拘她在皇城。

  但面对耶律尧,宣榕只言简意赅道:“来拜谒佛陀。没想到遇到漠北的家事。”

  “见笑了。”耶律尧似乎并不想让她插手,挡住身后血泊,“今夜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宣榕抬起头。青年比她高出一个头,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只望进了一双沉静深邃的黑眸。

  黑……眸?

  宣榕压下诧异,淡淡反问:“大齐不过问他国内政,但边关十里一哨防,二十里外就是二十万整军待发的将士,你们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瞥了眼纤白指中的小狼烟,道:“他们俩嘉峪关有内应,应是从楼兰偷潜的。我么,苍岭抄近道。”

  说着,他像是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索命阎罗,屈指一弹脖上断剑,笑了一声:“紫电青霜双蝶剑,前任当康军副帅——昔大人?久闻了。劳驾,挪一下剑,我也无意起冲突。”

  昔咏神色冷凝,没敢收手。

  宣榕却眸光转向断剑截面,若有所思,终是轻轻启唇:“昔大人,收剑吧。”

  昔咏有两剑,一名紫电,二名青霜,是她年少闯荡江湖时,一位老师傅用精铁冶炼的。上过战场、*过刺客,十几年锋利如新。

  今天却被耶律尧轻巧折断。

  说明他内力强横到了一定地步。

  这个距离,他想抢她手里小狼烟也好,还是拼着重伤劫持她也罢,成功的可能性都不低。

  但他选择示好。

  无论是真的被大齐军队震慑,还是另有所图,都没必要激化矛盾。

  果然,像是为了表示诚意,在昔咏极不情愿收剑后,耶律尧侧过身,吩咐摘下头盔、试探着走过来的副将:

  “哈里克,让人把周围收拾干净。安营扎寨。”

  哈里克也是胡人外貌,但此刻,一张俊挺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收拾什么啊?这几位是……?”

  被抛下的雪狼也探头探脑蹭了过来。

  耶律尧用力按住齐腰高的狼,借着掌心柔顺的触感平复心情,缓缓说道:“望都来的……”

  哈里克不明所以。

  “昭平郡主。”

  副将动作一滞,用近乎怪异的目光看向宣榕。

  谁都知道这四个字在大齐代表什么——这是皇权冠冕上最光华流转的珠玉,齐帝为了替她祈福,近几年甚至用“昭平”作年号。

  他惊讶不奇怪。

  可在与他对视,颔首致礼时,宣榕却觉得。

  哈里克的失态,似乎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

  *

  军帐灯火暗淡。

  耶律尧在处理伤口。右手伤口不浅,他左拇指弹开锡壶壶塞,把药酒浇在血肉模糊的地方,同样单手上药,三两下缠完纱布,低头用牙齿咬住布角,配合左手打了个结。

  全程没一个属下敢上前。

  全军人马,都被他今夜明显的异常,搞得心惊胆战。

  就连哈里克,按照吩咐处理完耶律金那具狼藉残尸、掩盖血迹后,掀帘进来,也失了魂一样枯坐好久,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才眼珠子转了转:“那位郡主……”

  耶律尧眼皮一掀,与他对视。

  哈里克一紧张,忘了要说什么,不过脑子地扯着嗓子道:“比传闻还要漂亮!!!这种柔弱花骨朵,齐国皇室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乱逛的?”

  “没看到她后面跟着的三个?能以一当百。”耶律尧垂眸,修长的五指握紧又松开,确认没伤到筋脉,“容渡、容松两个禁军副将没听过,昔咏总有所耳闻吧?”

  哈里克下意识地绷紧浑身肌肉:“七年前生擒西凉储君的……昔咏?”

  “嗯。”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单打独斗,你不是她对手。”

  哈里克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声线都飘忽起来:“就算有顶尖高手护送,敢这么几个人闯过流沙,这位昭平郡主胆子还是大啊。”

  “和民间传闻传的……也不是很一样。”

  民间传闻里,昭平郡主高坐神坛,百姓称她在世观音。

  如今一见,少女清冷疏离,但并无那种高高在上。

  哈里克盯着耶律尧,喃喃道:“怪不得……”

  耶律尧冷不丁打断他:“有事说事,没事滚。”

  哈里克眼里透出几分挣扎,犹豫半天也只敢道:“到楼兰补给点前,我们的干粮只剩四天量。北向的流沙更诡谲。你别耽搁太久。”

  耶律尧“嗯”了声,昏黄焰光打在他的侧脸,长睫拢下浓重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须臾,他才慢慢道:“放心,明日就走。”

  *

  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沙漠白得耀眼,晃得人眼疼流泪。

  万佛洞里,平阔地带扎起的白布营帐整齐划一。

  宣榕暗赞了声治军严谨,就收回视线。

  她找到昨日的佛洞,继续勘绘。

  流沙只消停二十日,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日可用,不容耽误。

  而三个侍卫愈发谨慎,寸步不离守着她。

  宣榕描完一卷头戴桂冠的佛像,在逐渐紧绷的氛围里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

  许是不好意思说担心寡不敌众。

  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别担心啦,他们粮草支撑不了太久的。”宣榕安慰道,她调制着金泥,忽然想到被咬死的三只骆驼,“阿松,你去和哈里克——就是那位副将——打个商量,看看能否讨到三匹马。”

  她眨眨眼:“北疆都是好马哦,京城都难得一见的。”

  “好嘞郡主!”容松心大,噌的一下从靠着的石壁直起身,转身要去,被他哥拽住后脖领。

  容渡刚想说不好交涉,思忖一瞬,想明白了宣榕的考量,手指一放,道:“他们刚灭百敌,确实有多出来的马。去吧。发挥一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

  容松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怒吼道:“靠容渡!你他娘的有毛病吧?!”

  容渡毫无诚意:“抱歉啊。”

  容松:“……操。”

  这两位出身公主府私卫。

  宣榕自小和他们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哥俩的插科打诨。

  就在容松差点要揍他哥时,宣榕转头,熟练地打圆场道:“好啦阿松,阿渡是关心你。”

  容松这才收手,愤懑走了,容渡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也抬脚跟了去。

  而昔咏看到宣榕唇瓣干涩,轻声道:“郡主,我去拿点水来。”

  宣榕点点头。

  她做事向来专注认真,坐在木扎上,面前立的木架四角订着整张羊皮,画到关键处,干脆拆下画板搁在膝上,细致地悬腕勾线。

  远处士兵的说话嘈杂,风声呼啸,都仿佛成了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

  以为是昔咏回来了,宣榕头也不抬:“水囊先放着。昔大人,把木匣第三层,最左侧那几支朱笔给我。还有三个瓷碟和沙青粉、青金石粉、石黄粉。”

  说着,她端详已经用金色描线的佛像,思考下一步着色从哪里开始。

  木匣成年男子腰线高,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百余个抽屉琳琅满目,盛满颜料、瓷碟或是毛笔。排布整齐,井然有序,找的时候也一目了然。

  脚步顿住,紧接着是翻找的声音。

  不多时,她需要的东西被摆在了手边案台上。

  案台同样木质,做得精巧,被一根空心梨花木套着实木支着,可升可降。

  宣榕思绪在构图上,头都没回。

  阳光从石窟缝隙撒入,浸没她白纱裙袍。

  从案台摸来的朱砂被研杵碾碎,和水,去勾勒佛像头顶冠冕的珠宝。

  忙完这一切,宣榕才松了口气。她将笔和瓷碟放在旁边,抱着画板起身转身,道:“阿松和阿渡怎么还没回来?昔大人,你去……”

  她的话音在看到不远处青年时,戛然而止。

  平心而论,耶律尧离得不近。

  十几步开外,很有分寸感的距离。

  他散漫地靠着一根通顶石柱。黑袍黑靴,抱臂垂眸,静默注视着自己,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仍旧有压迫感。

  归其原因,是盘旋在他右臂,从护腕处蜿蜒而上,最终在他宽阔肩膀上探出头的一只毒蛇。

  黑银交错,鳞片闪动,很低调,就像耶律尧臂上的装饰。

  但没记错的话,是银环蛇。

  有剧毒。

  宣榕怔了怔。

  ……这人怎么养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宠物。

  不过,他既然施施然来此,前一个问题也就显而易见了——三个侍卫被他支走了。

  果然,耶律尧微抬下颚,示意某个方向:“选马去了。昔咏也去了。他们都是将士,喜好马。”

  而漠北不缺好马,可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估计三人得挑会儿。

  宣榕点点头,开门见山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耶律尧露出个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他的母亲姿容绝冠,否则不会被老王看中。于是,他也生了张精致好看的脸,五官浓烈,凝成一种带有侵略性的英俊。

  不笑时还好,像古刀入鞘,沉重肃*。一旦笑起来,直面者只能感到“危险”二字。

  漫天佛陀垂眸护持,都不能抵消这种危险感。

  更何况,数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尚且年少的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耶律尧很讨厌她。

  于是,宣榕下意识想拒绝:“不……”

  耶律尧像是猜透她想法,侧着头,嗓音慵懒:“先听完再拒绝不迟。毕竟关系到你母亲,尔玉公主。”

  宣榕定住了,捏着画板边沿的指尖发白,半晌微微一笑:“说说看。”

  “尔玉殿下年幼时中过寒毒,虽有鬼谷医师压制,但没断其根。在生你时,为了不把毒过给你,选在最闷的酷暑生育,临产前三月,日日火炉不断,对吧?”

  耶律尧与她对视。

  少女却只轻飘飘反问:“然后呢?”

  “你也清楚,她到底反噬自身了。也许能长命百岁,但晚年也可能痛苦折磨,这谁都说不准——现在,若是有个彻底解你母亲寒毒的法子呢?”

  宣榕长睫一颤。

  她肤质白皙,冷白如瓷,素来八风不动,没人能透过她的皮相看穿她的想法,包括现在。

  耶律尧的确提出了个她几乎无法拒绝的交易,可即使疯狂心动,宣榕还是不紧不慢回他,声线清冷:“一直以为西凉情报天下第一,没想到,漠北也不差。”

  这是承认了寒毒之事。

  耶律尧:“谬赞。”

  宣榕将抱在怀里的画架小心立在一旁,抚过腕间佛珠,沉吟道:“你想要什么,也说说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眸里像是闪过万千复杂情绪,沉如深海,晦涩难辨,似乎启唇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又像是宣榕的错觉。

  他挪开视线,望向远处盘腿跌坐的观音雕塑。

  笑着道:“先听办法吧。北疆巫蛊之术盛行,其中,用蛊虫作引入人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人。但若那人侥幸没死,久之,血可入药。称为药蛊。”

  他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好巧不巧,我身体里,有这样一只蛊虫。”

  这个举动或许激怒了他身体里的怪物。

  逡巡在耶律尧肩胛处的毒蛇,陡然发出低哑的嘶鸣,左挪右探、焦躁不安。

  耶律尧却没感到任何痛苦一般,神色如常:“名字很好听,琉璃净火蛊,极炎。你应该听过。也应当知道它的功效。”

  宣榕当然听过。

  她学得杂,为了母亲看过一摞事关寒毒的医书。“琉璃净火蛊”这个词在记载上出现过不止一次。

  她终于正色看向耶律尧,不再试探,诚恳发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引荐鬼谷神医。”耶律尧收回目光,与她四目相对,语气又变回那种充满蛊惑的漫不经心,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昧蛊——

  “我想解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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