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负面情感更容易触发心情的激荡和亢奋。诗人命运不济之时,心中产生各种感情波动,波动越大,情绪越激烈,表达的*也就越强,创作自然就带上了更加能打动人的特质。而这种外物对内心的影响,就会反过来影响作品的情感投射。这里的“工”,并非指用词遣句的精巧,而是指情感的合拍和到位。
所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并不是写诗让人产生困窘,而是艰难的生活际遇让人的感情波动剧烈,从而创造出好的作品来。
欧阳修的“穷而后工”和司马迁的“发愤而作”,以及韩愈的“不平则鸣”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越是发愤、越是不平、越是穷,作品就会越有情感表达的激烈冲突,从而就更加容易打动读者,让人产生情感共鸣。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话我们听得更多,每每读到战乱流离时期伟大诗人的作品的时候,心中不由自主就要把这句诗念一遍。其实从文化角度来说,这句诗的下半句更有文学理论意义。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就像我前几天有篇文章赏析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这就是典型的“赋到沧桑句便工”的代表。字词简单明白,可是背后隐藏了近半个世纪的人生漂泊,涵盖了大唐最好的盛世和最混乱的转折点(安史之乱),短短二十八个字,流不尽的沧桑岁月,人心变故。
这两句诗出自清代诗人赵翼的《题元遗山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翼是清代史学家、文人、诗人,与袁枚、张问陶并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这首诗是他题元好问的诗。元好问是金末至大蒙古国时期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我们最熟悉的自然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了,这就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四十多岁的时候,金国灭亡,成为蒙古的俘虏,但是他拒绝出仕,专心学问,为保留金国历史做出了巨大贡献。赵翼这首诗大概就是说这么一回事,赞扬元好问的高洁,同时创造了文学理论名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意思是说元好问啊,虽然金国灭亡了对你来说是不幸的,但是因此成就了你的史学和诗文,这在文学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其实这两句话得分开看,“赋到沧桑句便工”是毫无疑问的,是文学作品成就的必然之路,而“国家不幸诗家幸”,那倒未必真正如此。
正如“穷而后工”所言,“国家不幸”实际上就是在物质和精神上将文艺创作者推入了“穷”的境遇,从而产生“工”的结果。实际上“国家不幸”,是催发了大量爱国情绪的爆发,从而引起诗人情绪波动,创作出好的作品来。
但是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们从诗歌史结合历史进程来看,“国家不幸”也未必会让人“赋到沧桑”。
不幸各有不同,未必诗家幸因为有一种国家不幸,是一种沉沦。
出现齐梁体的南北朝,出现晚唐体的晚唐,出现江西诗派的北宋末年,出现四灵诗派、江湖诗派的南宋末年,文人世子大都出现一种末世情绪。这种情绪滥觞之后,在诗风的体现上要么就是及时行乐的艳诗、艳词的宴乐派,要么就是讲究避世的归隐派。末世情绪渲染下的诗歌作品都是颓唐的,柔弱的,华美的,空洞的,所以只要社会进入一个正常轨道,也就是下一个王朝的开始,这种颓靡或空隐的诗文之风就首当其冲地被批判、被抛弃。
如初唐陈子昂、初唐四杰对齐梁体诗风的纠偏,如范仲淹、欧阳修的诗文革新运动,这都是对在末世情绪下大行其道的靡丽、柔弱诗风的批判和革新。
产生这种末世情绪的“国家不幸”,从文化角度来看肯定不是“诗家幸”了。因为在末世诗人们的心情并不激荡,也没有什么波澜的缘故。没有情感的饱满和波澜,又如何在诗歌的创作中带入情感?所以这种时期的作品都是空洞浮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