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编录了从先秦到唐末的5000多首乐府诗,这些诗原本都是可以歌唱的,所以叫声诗,集中有我们大家熟悉的"乐府双璧"《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原本也都是可以歌唱的。
但是,无论四言诗、五言诗还是七言诗,都有节奏简单的缺点,四言诗的节奏都是二/二,如《诗经·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五言诗的节奏一般有二/一/二和二/二/一,如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蹦擦/蹦/蹦擦;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七言诗的节奏稍微复杂一点,但也缺少变化,基本上就是在五言诗的节奏前面加上两个字,变成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如杜牧《赠别》:"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偶尔唱一下挺好听,要是几十年几百年都唱着同样的歌,呵呵,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啊,去卫生间吐一个先。
于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节奏更自由,语言更通俗,旋律更婉转悠扬的一种全新的音乐形式----"词"出现了。
其实,很多"词"早于李白的《忆秦娥》,大家耳熟能详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乐府诗集》中《水调歌》的开头部分,而《水调歌》是隋炀帝杨广南巡扬州途中所制的大曲。《破阵乐》,《历代歌辞》曰:"《破阵乐》,小歌曲。"《乐苑》曰:"商调曲也。本舞曲,唐太宗所造。"《水调歌》和《破阵乐》都属于隋唐燕乐中的大曲,所以隋唐燕乐中的大曲是"词"这种音乐形式的起源之一。
"词"的另一个源头是"曲子",曲子是一种在社会底层广为流传的音乐,曲子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诗经》里的十五国风就是各国的民歌,汉代的乐府民歌如《陌上桑》等也是曲子,魏晋南北朝的西曲和吴歌都是曲子,如西曲《莫愁乐》:
其一: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
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其二: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民歌歌词的特点是语言俚俗,平白如话,几乎没有典故,因为它是服务于音乐的,所以文学性稍低。
《敦煌曲子词》里记载的《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是一首风格鲜明的民间歌曲,从铺排到衬字的运用、泼辣直露的表达方式看,很像几百年后的元代散曲,具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所以流传千古而不衰。
晚唐温庭筠的《菩萨蛮》格律大致相同: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的词是典型的文人词,一股浓浓的花间味道扑面而来,精巧的构思,精美的语言,加上精心安排的修辞,看似靡丽却细腻动人,把主人公心中那种幽微朦胧难于言表的微妙情绪不动声色地传达给读者,尤其是被采纳为《甄嬛传》的片尾曲之后,立刻传遍大江南北,词中深婉曲折的风致与含蓄蕴藉的神韵,加上演唱者姚贝娜的不幸,使我们莫名无由满怀惆怅。
在北宋以前,与诗相比,"词"这种文学体裁的地位卑微到了极点,犹如富豪人家的正妻和丫鬟,正妻与老爷地位相等,可以同桌吃饭,同室睡觉,而丫鬟吃住都在陋房里。
当时文坛有一种"诗言志"、"词为诗余"的观念,普遍认为诗才是抒发自己志向和抱负的"正道",而"词为艳科",仅仅是用来描写男女情爱情感以及记载各种风花雪月、风流韵事的载体。
北宋文坛大头大哥欧阳修,官至参知政事(国务院常务副总理),枢密副使(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诗文一片堂堂正气,观之如巍巍乎高山,浩浩乎汪洋,令人肃然起敬。私下里却写了不少比较私密的、充满暧昧意味的词,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由此可见"词"这个"丫鬟"地位是多么的低下。
宋代建立前后以"词"为"主业"并大量创作词的文学家寥寥可数,也就李煜,冯延巳等几个可以称作"词人",接着出现了晏殊、柳永等词人,这几人作词一般是"倚声填词",即依照原有的曲调填词进去,因为这些词人才华横溢,往往新填的词比原来的歌词更具感染力,因而比原词更出名。就好像我特别喜欢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有谁知道这原来是中岛美雪的《被爱的花和不爱的花》翻唱的?
词坛大神级写手柳永,由于仕途不顺而浪迹江湖、落魄不堪,只能寄居青楼靠卖词为生,他的词一出来,立即就被青楼女子广为传唱,不多时就传遍城乡,"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永如果活在当下,绝对是全国第一超级网红的地位,随便一首词就会满大街传唱,抖音和快手里一定满眼都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比什么《桥边姑娘》、《火火的萨日朗》牛叉多了。
注意,这时候的"词"仍然属于音乐范畴,人们更多的是用听觉来欣赏"词",换句话说,那时候的"词"是一种听觉艺术,曲调、旋律才是最重要的因素,作为歌词的"词"只是一种附属物,主要起帮助听众理解音乐主题的作用。
作为歌词的"词",即使人人传唱,如果不能摆脱它作为音乐附庸的身份,也只能作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和空暇时候的消遣,实际上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这时需要一个英雄,一个带领一众专业词人开拓疆土的英雄,一个能够把词提升到与散文、诗歌同等地位的领路人。
于是苏轼来了,就好像一个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了,北宋的词坛得救了,作为文学一个独立体裁"词"从此慢慢苏醒了,"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