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如今只出现在电影画面中,但独独不见“秃黄油”。因为青楼毕竟是个隐秘的场所,像潘绥铭教授那样拿个小本子去问这问那的只会讨人嫌,或者让人一顿棒打轰将出去,谁还会专门记录青楼菜肴?只是口口相授,在小范围内流传,文人墨客行诸文字的几乎没有。
《山家清供》是南宋最有特色的私家菜谱,也是我最喜爱的文辞清丽的美食小品,给今世做私家菜者以很多启发,也给有追求的厨师带来诸多灵感。苏州当下流行的“菊花饭”和“蟹酿橙”就源自这里,但这与“秃黄油”还相距甚远,无法移植。
晚明小说《金瓶梅词话》我很熟悉,里面记录筵席菜肴最为丰富,为明清小说中的翘楚,连西门庆去李桂姐家吃花酒的各种小费如拉琴唱曲的赏多少、沏茶倒水的赏多少、后厨杂役赏多少都记载得极为详细,唯独对青楼菜一笔带过。只有常峙节婆娘做的“酿螃蟹”庶几近之,“四十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过、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似乎有点“秃黄油”的影子。
晚清狭邪小说《风月梦》《九尾龟》《青楼梦》,对青楼饮食只是几只冷碟、几个热碗、对饮代喝的描写,缺少具体菜肴的记录。连张爱玲最推崇的《海上花列传》,描写上海开埠不久的长三堂子生活,那时正处在贸易上升期,各色官宦、大小老板出入其间,书寓中多为苏州妓女,吴侬软语,恩客们一掷千金,毫不吝惜。书寓里摆花酒,第一道菜照例是“鱼翅”,鱼翅过后方是小碗。小姐们半晌睡起多让周边饭馆送碗“虾仁炒面”,也丝毫不见“秃黄油”的身影。
金庸先生武侠小说《鹿鼎记》中的主人公韦小宝,康熙年间出身自扬州青楼云集的丽春院,从小吃惯了嫖客们的残羹冷炙,但他没吃过“秃黄油”。传为扬州盐商童岳荐府上食规的《调鼎集》,里面详细记录了螃蟹做法五十二种,经常出入盐商筵宴的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民国张通之的《白门食谱》中都有蟹粉、蟹羹的做法,却都没有“秃黄油”的踪影。
翻阅王稼句《姑苏食话》,在苏州稍讲究一些的,无非是“船菜”,既可坐花船冶游,又可赏船娘艳色。“朝顿八大盆、四小碗、四样粉点、四样面点、两道各客点,酒用花雕,尽客畅饮;夜顿十二盆、六小碗、两道各客点”(叶圣陶语)。阳澄湖大闸蟹名气最大,苏州人吃蟹用的“蟹八件”与“芙蓉蟹斗”一样有名,而“秃黄油”竟然声名不彰。
可明明“秃黄油”出自苏州青楼啊?
找来找去,只在周劭先生的《黄昏小品》中找到唯一一处“秃黄油”痕迹。那是一篇历数民国苏州饮食的《令人难忘的苏菜》,说当年在大闸蟹当令之时,他在松鹤楼吃过一道名为“蟹黄油”的名菜,全用雄蟹的膏油制成,一菜所需不知多少只雄蟹,而从未在其他菜馆见到过。这“蟹黄油”确实是“秃黄油”的又一个名字!
1949年之后,这个逆天的“秃黄油”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世纪80年代,陆文夫以小说《美食家》闻名,因而成为苏州菜的一个招牌人物。国画名家叶放的母亲姓毕,其家族在乾隆时期出过状元毕沅,他家中来了台湾亲戚,都邀请陆文夫点菜作陪。在得月楼的菜谱上,大家终于看到了“秃黄油”,标的是“时价”,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陆文夫一句“这是瞎*”,弄得大家兴味索然,也就没点成。我想陆文夫是个苦孩子出身,并非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他哪里知道大闸蟹还有这种逆天的吃法,况且在刚刚改革开放的80年代,这样吃不是典型的“暴殄天物”嘛。
台湾美食家逯耀东曾二三十次到苏州,寻觅老苏州味道,但在他的美食著作《大肚能容》《寒夜客来》中,没有写到过“秃黄油”。他去拜见陆文夫时,两人共同为苏州菜的衰落而叹息,陆文夫曾经挂帅的“老苏州酒楼”也因为生意萧条而关张。
所以,我们可以认定,“秃黄油”这个东西一度在大陆失传了。
早在2006年,叶放先生就在古谱记载和民间硕果仅存的大厨口授的基础上,用蟹黄蟹膏复原了“秃黄油”;2009年,沈宏非、叶放等老饕们在苏州举行“蟹事雅集”,以“秃黄油”配黄菊花饭,成就了现在的秃黄油捞饭。